他自梦中惊醒,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不知道躺了多久。
左肩隐隐作疼。
那是十里城之战留下的陈伤,平日里倒不觉得什么,但一到湿冷的时候便会痛起来。
萧景琰伸手碰触枕边那把青阕。
这么多年,他入睡时,都有这把剑作伴。仿佛有它陪伴,便可以为他驱散噩梦和孤独。
可是现在想来,当初蔺晨将它赠给自己之时,便早已知道了各自的归处。
……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笑着道:“宝剑赠美人,正合适。”
不能想。
只要一想那些当初,便是摧心裂肺一般的痛,痛得萧景琰忍不住蜷起身体。
整整七年,那个人生死不知。而自己却坐在这深宫大殿之中,还做着那个各自安好、庙堂江湖两相闻的荒唐大梦。
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上前来。
“陛下,做噩梦了?”高湛在帐外小声问。
萧景琰赶紧抹了抹眼角。
“不是叫你去歇着吗。”他道,“怎么还在这里候着?”
“我知道陛下体恤我。可是陛下睡着了,我才能睡着。陛下醒了,我也就跟着醒了。”高湛笑了,“我啊,这个习惯都一辈子了,恐怕是怎么也改不了了
。陛下就由着我吧。”
萧景琰叹了口气,不再提及。
他望向窗外,却发现窗棂之外有什么影影绰绰的明亮。是雪,他意识到。
粉雪的淡影细密地敲在窗纸上,声响幽微,就像是一首寂寥怅惘的哼唱。
“下雪了?”
“是,小雪。”高湛答道,“前半夜开始下起来的。”
萧景琰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那场雪。
为了向父皇请命,他在阶下跪着,漫天飘雪,透心寒冷。
他跪着跪着就失去了意识。一片茫然之中,只觉得有人将他从雪中抱了起来。
……那个怀抱,如此宽厚,如此暖和。
思及于此,突然觉得更是冻得厉害。
怎么也睡不着了,萧景琰干脆披衣坐起来。
“母后安好?”他问。
“静太后依然咳得厉害。”高湛老实回道,“没法子,老毛病了。”
太后这个咳嗽的毛病是当年凤凰神女一案时留下的病根。
当年治了大半年才好了一些,却也没法完全根治,因此每年天气冷的时候都要咳个几回。
但是到了今年秋冬之交,病情似乎尤其严重,已经缠绵病榻好久,召集了整个太医院也看不出个究竟来。
“掌灯。”萧景琰道,“我去看看她。”
于是高湛掌了灯,撑上伞,两个人往静太后的凤仪殿去。
只是这一路而已,雪倏然就大了,挥洒的粉雪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
他们在这纷纷扬扬的雪里走着,伞根本就罩不住头,等到了凤仪殿,已经落了满头满脸雪花。
萧景琰抖落一身飞雪走进殿里的时候,静太后果然还醒着。
前半夜咳得太厉害,太医就给她喝了一次药,止住一阵子,迷迷糊糊睡着了。
可是后半夜又咳了起来,就又给咳醒了。
看萧景琰在床前坐下,静太后就伸手轻轻帮他擦了擦眉毛上沾到的雪。
“外面下雪了?”
“是啊。”萧景琰道,“今年雪来得好早,秋天还没过完,突然就下起来了。”
“大概是跟着雪珠这丫头来的。”静太后笑道,“这丫头名字里带着雪。她来了,雪也跟着她来了。”
庭生成亲之后,萧景琰就把他留在金陵了。
边疆历练已经够了,接下来,该是让他在朝中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平日里庭生忙,雪珠没什么事,就会来凤仪殿陪静太后聊天。静太后很喜欢她。
“说来也是奇怪的缘分,当初这丫头哭着闹着要嫁给蔺先生,最后却和庭生成亲了。”静太后说,“前两天她还跟我叨叨呢,奇怪,蔺晨哥哥怎么总不到
金陵来呢,明明他的江心月杨柳风杯中雪就在这里啊。”
心中一阵抽痛,就要掩藏不住,萧景琰连忙撇开头去,让宫人拿药过来。
可是静太后摇摇头,示意不要紧,让宫人又退了回去。
她只是抓住了萧景琰的手:“景琰,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萧景琰心里一紧:“母后知道了?”
他转头看向高湛。高湛连忙低头,拿眼睛瞅鞋尖。
“你别看高公公,是我逼他说的。”静太后道,“而且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看不出来吗?景琰,你知道你这辈子做得最糟的事是什么?”
萧景琰想起来很久之前那个人也跟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苦笑道:“说谎。”
“知道就好。”静太后道,拍了拍他的手。
“为什么?”她问他,“是那个答案的代价你无法舍弃吗?”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她直视自己的儿子,像是要把他看穿。
“可是……我不能辜负大家。”萧景琰道。
“你没有辜负任何人,你守了这片天下整整七年,殚精竭虑,用尽了你最好的年华,让它从颓败到繁盛,从灰暗到清明。小殊想要的海清河晏,祁王想
要的政治清明,百姓想要的太平盛世,你都做到了。你做得已经够多了。”静太后看着萧景琰,“吾儿,这世上你只辜负了一人,这个人就是你自己。”
说着说着,她又猛地咳嗽起来,萧景琰连忙帮她顺背。
宫人端上药来,她喝了几口,然后放下来。
“不喝了。”她摇头,“喝了也没用。”
“母后不要这么说。”萧景琰道。
“我自己就是大夫,难道我还不知道。”她道,“我这辈子快要走到头了,现在只是熬着日子罢了。不过我一点也不怕死,因为这辈子我活过了,活得值
得。有苦,有痛,有恼,有恨,但是最多的还是快乐。”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打在窗纸上,扑朔扑朔作响。
静太后忍不住抬起头,望向窗外飘扬的雪。
虽然蔺晨已经多年未至。可是这么些年,每到下雪的时候,她总觉得他还会乘风踏雪而来,一如那一年他来冷宫里探望她,给她带来萧景琰的消息一
样。然后他会搓着手坐在那里,喝一杯她给他倒的热茶。
“很多年前,蔺先生曾经问我想不想当皇后。我说,人生一世,回头想想,不过是发了一场大梦,能守着生命里最好的东西,便是美梦成真,剩下的,
不过都是虚妄罢了。”她淡淡一笑,握紧了萧景琰的手,“为娘这辈子,有了你这样好的儿子,就像是做了一个美梦。吾心足矣。”
“可是你的心呢,景琰。你的心又是如何呢?”她道,“那个人那么喜欢江湖,为了你都可以舍了江湖。你根本就不像你父皇那么喜欢江山,又有什么不
能舍的呢。我知道你忧心这天下,不敢放弃你的责任。但是江山代代,人却只有一辈子。这江山,你不在了,还有庭生,庭生不在了,还有别人。可
你若不去找那个答案,你的这辈子就这么过完了。守着这虚妄的江山又有什么用,这江山治不好你的心。你的心啊,只有蔺先生一个人能够治好。为
娘只愿看到你快乐,那么我死了,也才能安心闭上眼睛。”
“景琰吾儿,你的这个梦该醒了,”她松开了他的手,“去吧,从今往后,还有更美更好的梦在等着你。”
其五 若知苦乐
小豆子说:这疯子啊,有三种疯症。
第一种是闷症。犯起闷症来,他就整日整日地不理人。
第二种是狂症。犯起狂症来,他就变了一个人。
凶得不得了,力气大得不得了,有时候就连飞流哥哥也制不住他。
哦,对了,他还会咬人,小豆子说。所以他犯狂症的时候,你可千万躲着他。
第三种是妄症。妄症是最要命的,小豆子说。犯妄症的时候,他就什么都忘记了。
明明昨天他还跟小豆子说:咱们去做杏花玄饼吃好不好?
第二天他犯起妄症来,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什么玄饼?他问小豆子:小鬼,你是谁?等等……我又是谁?
最开始小豆子被他折腾得够呛。
后来小豆子就习惯了。他懒得跟疯子解释。
反正疯子的妄症大概就持续个一两天。等疯子妄症好了,自己就会想起来的。
可是疯子只能想起来他重新活过来之后的事情,那之前的事情他是一件也不记得了。
“是销魂蚀骨在作祟。”孟掌柜给萧景琰解释,“销魂蚀骨被称为天下奇毒,因其有三大难医:断人全身经脉难医,损人五官六感难医,消人七魂三魄难
医。虽然老阁主神医盖世,已经缓解了销魂蚀骨大部分的毒素,但是销魂蚀骨极难根除,因此每隔一阵,销魂蚀骨的余毒就会阴魂不散地迸发一次。”
犯闷症,是因为销魂蚀骨暂时损了蔺晨的五官六感,所以蔺晨看不见也听不见。
犯狂症,是因为销魂蚀骨又重新让他体会了一次经脉尽断的痛苦。虽然靠着老阁主的药,现在蔺晨的经脉已经接好了,但是销魂蚀骨的痛苦记忆已经
钻进了他的骨头里,时不时会以幻象的形式翻腾出来折磨他一番。
犯妄症,是因为销魂蚀骨突然侵蚀了蔺晨的记忆。不过幸好,只是那一日或几日不记得了。等过了那段时间,他就又会自动想起来。只是他最初醒过
来之前的那段记忆,因为中毒太深,却一点恢复的迹象也没有。
“当年也是少阁主运气好,本来这销魂蚀骨是没得解的,必死无疑,就连老阁主这样的盖世神医也救不了他。但是没想到少阁主身体里有七寸钉的余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