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关宏峰还不能正常进食,甚至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大部分时间他都昏沉睡着,偶尔睁开眼,目光却没焦点,很快便再次安安静静地睡去。关宏宇急得敲破了值班室大门,每天八百遍地问人怎么还不好,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得到的回答倒跟高亚楠说的没差:病人身体太虚,等慢慢恢复过来,应该就会好转。关宏宇当时满口好好好是是是,掉头照去砸门不误,医生护士拿他没辙,最后还是高亚楠扯着耳朵凶他:别打你哥的幌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又想勾搭人家漂亮小护士了?关宏宇表示天地良心,自己简直比老虎还冤。
关宏峰彻底醒来是在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周围静得听不见半点儿声息,只有心电监护仪在床头规律而从容地滴滴响着。单人病房里灯火通明,他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想抬手遮遮光,却发现手背的流质针头还连着输液瓶,余下完好的那只被某个小狼狗压在胳膊下,已经麻得没有知觉。那人想必是累很了,衣服胡乱扔在椅背上,就穿着件黑色背心,满头乱发软趴趴地贴着头皮,整张脸埋进臂弯里,倒也睡得正熟。
伤口的强烈痛楚渐次在躯体上复苏,关宏峰忍不住皱眉,尝试着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但到底没忍心惊动那睡着的人,只尽量小幅度地扭过头。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的近在咫尺的脑袋,手里触感绵密细滑得像摸着段苏绣,跟小时候没有半点儿分别。关宏峰想起那时两人还留着标准的西瓜头,但男孩儿天生争强好胜的自尊心,已经让他们开始抗拒所有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亲近,可自己总是个例外。
每次关宏宇在外面打了架不敢让爸妈知道,或者被老师叫家长回来挨了揍,他看着亲弟弟怂兮兮的模样,总是板起脸,摆出副长兄如父的架势先教训一通,然后终于装不下去,便揉揉那跟他像得要命的脑袋,问严重吗,用不用上点儿药。再大些,外人见他哥俩,总语带羡慕地说他们真是教科书式的兄友弟恭。可连关宏峰自己都忘了,他们到底是生来如此,还是单纯的习惯了——毕竟父亲牺牲的早,母亲一个人,确实不容易——从小他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不管在外面还是家里,其实他都知道,自己才是那个被宠坏的哥哥。
关宏峰想要叹气,却忍着没开口,只那双眼睛愈发深沉得像无边无际的夜。或许双胞胎兄弟间总多少有点儿心灵感应,关宏宇到底是醒了,迷迷糊糊地伸手揉眼,还不忘拍着他被子叨咕:“哥,没事儿,灯亮着呢,睡吧。”说完脑子才转过弯来,双眼蓦地睁大,一激灵弹坐起来,就差没直扑上去,语气里溢出炸开花儿般的惊喜,“哥哥哥,你醒了!”
关宏宇说话时候,发梢跟刘海儿似的满额头乱跳,像极了少年时候,他拿着老厚打儿女生偷传的情书,跑来跟亲哥嘚瑟。然后关宏峰当时怎么做得来着,好像是照着他表弟那故意费事弄好的发型,实打实糊了一巴掌。其实关宏宇身体素质向来比他好太多,从前是打架练的,后来是武警训的。关宏峰清楚,真动起手来好几个自己都不够关宏宇热身,可自己又凭什么压制他这么多年的呢?哪怕在那日天台上,他打向自己的拳头都是留着分寸的。
不过说来也怪,被关宏宇打趴过的小子后来都成了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弟,勾搭过的姑娘好散过后照样还是朋友,连刚见面就抡棒子的老板娘,后来还不是成了包庇通缉犯的同伙——关宏宇有种与生俱来的,把所有人都变成朋友的能力。但关宏峰不同,他从读书时的模范三好学生,到后来温温和和的小警察,再到不苟言笑的传奇支队长,身边走过那么多人,却从来没能留下几个,就好像注定要茕茕独立地走下去。真是半点儿都不科学,他脑子里时常闪过这样的念头,都是同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几分钟的时间有那么大差别吗?
关宏峰想笑笑,可稍微使点儿力气,剧痛就像过电般蹿流全身,疼得他又忍不住皱起眉头。关宏宇吓得比他哆嗦得都狠,慌慌张张地连声问他:“哥你怎么了,我吵着你了,还是哪儿不舒服?”边说边抢着要按呼叫铃。关宏峰哪有他反应快,眼看他把按钮拍下去,摇摇头,到底还是笑了,虚着声音说:“没事儿,躺太久了。”
关宏宇这时候也看出他是伤口疼得厉害,不动声色地拉拉被子,盖住他活动出来的半边肩膀,目光暗了暗却没点破。关宏峰觉得还是有些睁不开眼,像睡过了劲儿的人反而越躺越困,他想拉着关宏宇说:“宏宇,我睡够了,陪我说说话吧!”就像小时候那样,俩男孩儿精力旺盛得没处使,被勒令熄灯睡觉后,还悄悄窝在床上,互相有搭没搭地闲聊。
但还没等关宏峰琢磨好这话怎么说才能不崩人设,关宏宇那头已经喋喋不休地啰嗦起来:“谁说不是,您老都搁这儿躺十天了,可算舍得睁眼瞅瞅你表弟!稍微一等啊,我这就去催大夫过来看看,顺便给周巡打个电话,不能让那老小子太清闲了!”于是关宏峰到嘴的温情话语,绕个圈儿又吞回肚里,出口变成了:“大半夜的折腾什么,人不拿你当二傻子啊!”
关宏宇都跑到门边了,听闻这话猛刹住脚,扭头看空身躺在病床上的关宏峰,料定他从力气到处境都没法拿自己怎么地,笑得那叫个没脸没皮:“哥,我可是你亲弟弟诶,要是个二傻子,那你算啥?”关宏峰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人生少有的被他表弟怼到没话说。简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想气又想笑地琢磨,人还真是不能歇着,躺久了连脑子都锈了。
毕竟刚度过危险期不久,精力和体力都亏空得厉害,等周巡顶着头乱毛赶到医院时,关宏峰已经很不给面子地倒头睡过去了,关宏宇打量着周巡吃瘪的表情,心里舒爽得就差没直接笑出声。周巡自然知道他巴不得自己被消遣,捏着拳头,暗骂这家伙做人不厚道:是,刑警论武力值是跟当过兵的没法比,可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挑衅,那就欺负人了啊!于是这头针尖那边麦芒,碍着中间隔个养伤的病患,到底没掐起来,只是无声地干瞪眼。
看得出关宏峰是彻底清了,人明白过来,身上伤痛就跟涨潮般拦不住地往外涌,连睡下的时候眉头都紧紧锁着。周巡瞧着就想叹气,心里嘀咕:这搁别人身上开俩洞,能哼哼唧唧不哭出来就算不错的,老关这人啊,憋得太辛苦。想着到底是没忍住冲关宏宇抬抬下巴,小声问:“欸,没给你哥加镇痛泵啊?”关宏宇难得没有脾气地解释:“我哥之前服安眠药,大夫说镇痛的能省就省,只敢压着最低量用。”周巡没再说话,远天已经微微发白,他虚拍着关宏峰露出来输液的那只冰凉的手,默默叹了声,心想真好,总算都过来了。
第13章 (十三)
关宏峰醒来第三天,关宏宇觉得自己又成了表弟。大清早他敲开音素酒吧的门,点名要老板娘给他来杯格兰菲迪。刘音揉着不怎么明显的黑眼圈,连妆都没画,从酒架里拎出瓶金色透明的液体,往吧台面上一拍,也没啥好气:“我说你可真行,我这都还没开张呢,就搁这儿伺候您一位大爷了!”关宏宇也不见外,认她说着,自己熟门熟路地找杯子倒酒。
刘音看得新奇,撑着桌台探身打趣:“诶,你哥不是还没好利索么,这就忍不住出来浪了?”说完看关宏宇没接茬,仔细打量两圈,声调稍微降低几度,“哟,还是被亚楠和小饕餮嫌弃了?瞧这一脸的失恋相。”这时的刘音和高亚楠早不知什么时候混成了死党,真正的自己人,默契无间得让关宏宇这个货真价实的“内人”都觉得快被降级成“外人”了。
关宏宇终于舍得从酒杯里拔出头来多看刘音两眼。吧台仅开了盏主灯,昏黄的光亮经镂花玻璃罩折射,映在那张跟他哥一样的脸上,愈发显得像个被抛弃了的委屈巴巴的小奶狗。刘音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姨母笑,对着比自己足足大出个代沟的男人,慈爱得直想顺毛撸。她想了想到底明智地没有动手,只收起戏谑态度,端正问道:“到底怎么了?”
“失恋都没我冤!”关宏宇又喝了口酒,低头看着主灯在理石台面投下的五光十色,咂嘴直念叨,“你说我哥昏迷那阵,我是不是连亲儿子都不管,天天净守着他了,天底下还有比我再亲的弟弟吗?”刘音点头说你确实够意思的,可转念怎么也想不明白,照Tom眼下的情况,还能再怎么伤Jerry这颗玻璃心。却听那人继续抱怨道:“可他倒好,才醒没三天就开始赶我走了,我有那么不入他眼吗!感情我拿他当亲哥,他拿我当表弟是吧!”
光影无声地旋转着,刘音瞧他的眼神直接从关怀变成了怜悯,心道这回我算真信了,你在娘胎里的那点儿智商,绝对是全贡献给你哥吸收了。她还认真地思考了下,要怎么才能把话说得更委婉些,最后还是决定坦坦荡荡做人,直来直去说话:“我说你是不是傻,都成家有孩子的人了,就算你愿意,你哥也不能不顾及亚楠的感受,成天把你圈身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