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这个看似美好的房间里却是骚动不已。最靠近门口的床位,一个医生正在跟躺在上面的病人说话。只见病人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隔太远,踏云并不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内容,但是在这里待了六年,他很清楚他们在说的是什么事。
医生走出来,冲着门外的其他医护轻轻摇了摇头。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动作包含着什么意义。
钟声在疾控中心上空鸣响,绵长而悠远,悲壮而凄凉。病人的身躯渐渐化成透明,最后消失成一抹漂亮的蓝色魂魄,从病床上空浮起,飞出敞开的窗外,向着远方一处飘去……
踏云眼睛一眨不眨,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一幕。这种场景他太熟悉了,六年来,已经不知见过多少回,几乎每隔几天都会发生。这些住在宽敞明亮的病房里没有束缚禁锢的人,都是签了生约。而生约求死,一旦签下,基本已经没有活着走出这里的希望了。
踏云与他们经历着同样的痛苦,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选择,甚至在最痛苦的时候,他有那么一刹那想过要把死约转成生约。最终这种想法还是被骨子里仅剩的那点骄傲给压灭了,尽管已是被痛苦折磨得千疮百孔,但他不能允许自己死在这种地方,不能接受自己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是没有办法了解和想象这六年来,他是靠什么才艰难地生存下来。
铁栏杆有了动静,是千祭过来给他做例行检查。
“感觉怎么样?”差不多每次来,他都会先问这么一句,已经算是他们互相打招呼的方式了。
“还好。”踏云坐回到床上,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两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谈。
千祭带了个人过来,踏云与那人对视片刻,觉得有些眼熟。
“踏云?”那人开口,面上看得出是努力想笑,声音里却显得很难过。
“你是……苍玉?”苍玉现在的样貌与雏态时期比起来,变化不算很大,细长似狐狸般的眼睛是他的一个特点,踏云很快便能想起来。“你是这里新来的医生吗?”
“是实习医生,轮换的,上个礼拜刚报道,要在这里待半年。”苍玉解释说。
“你们两个认识?”千祭轻松道,“那好了,免去我介绍了。”
“以前的朋友,不过很久没见了。”他在这里六年,仿佛跟外面的世界断了节。
“那你们等会儿多聊几句吧,走,先去做检查。”
检查主要是体内激素水平检测和心理评级鉴定,常规来说,每半个月做一次。要得到批准出院的话,就踏云的情况来说,在一年内,必须至少要有20次心理评级达到D级及以上,且绝对不能出现F。他这一年来已经积攒了17次D级,4次E级,1次C-级,还差两次D级就可以顺利出院了。
当然心理评级D并不是什么好的数据,在它下面的E级就属高危等级,一般心理健康的契子评级都是A级。但像他这样落成重度精神损伤又没有契主陪伴的契子,能从最危险的G恢复成C到D之间就已经相当不容易,说成是奇迹也不过分,反正至少可以让中心拿作成功案例吹一辈子了。
千祭拉出一条长长的报告单,直接看结果一栏,一个大写的“D”映入眼帘。“不错不错,再有一次,你就,自由了。”
踏云没说什么,只浅淡地笑了一下。他心里很清楚,他的这一生都不会有真正的自由了。
回病房的路上,苍玉陪同他一起。
“你去了医学系呀?”踏云问,“哪个学校?”
苍玉报了一个名字,踏云听过,虽然综合实力不算最好,但在医学方面十分拔尖的院校。
踏云望着苍玉那双跟自己相同的浅灰色眼眸,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的契主是?”
苍玉眨一下眼:“你猜。?”
“缥缈吗?”
“咦你怎么知道?”
踏云笑了:“你既然叫我猜,那一定是我认识的人了。对了,他去了哪所学校呀?”
“御天,跟伏尧聂云一个系的。”
“哦。”踏云面不改色,“那挺不错的。”
“呃,”苍玉犹豫着,说话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其实你的事情,我们入学的那会儿就问过伏尧聂云,听他们说了之后,我们本来是想来探望你的,可是疾控中心不允许一切探视,所以……”
“没关系。”踏云打断他,自嘲又苦涩地笑了笑,“幸亏你们没有来,不然我这么不堪入目的样子被你们瞧去了,那以后出去可让我怎么做人?本来那次疾控中心同意让伏尧聂云进来,我是很不满意的,不过后来他们向我道了谦,这事也就算了。”
苍玉忍不住道:“千祭医师跟我提过这事,他说,他们要是不道歉,怕你一生气,把整个疾控中心给拆了。”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嘿嘿……”苍玉干笑两声。虽不至于那样夸张,但疾控中心被封起来的几十间病房,绝大多数都是踏云住过的。苍玉去瞧过其中几间,不得不说,那简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曾经关过什么可怕的怪物。他坚信,如果踏云想拆,那肯定真能给这全拆了。
“对了,伏尧和聂云他们还好吗?”踏云不咸不淡地说,语气随意得就像是问今天天气如何。
“他俩好得不能再好了,优秀毕业生不说,还没毕业就已经获得军部预编,前途无限……呃,”苍玉说着说着,突然收住了声。踏云的脸上一直没表现出什么情绪,整个人沉闷而没有生气,开心也好难过也好生气也好,全都是这副淡淡的表情。当初同样备受关注的两人,现今的境遇可说是天差地别,踏云心里一定很不好受。苍玉赶紧安慰他:“你、你也有机会的,只要从这里出去……”
“没事,我没有难受。”踏云摆摆手,“他们是我朋友,有这样的成绩,我也为他们高兴的。”
“嗯……知道我这次去疾控中心实习,伏尧和聂云特地来找我,让我好好照顾你,他们都很关心你的。”
“我知道,方便的话,替我谢谢他们。”
“哎,你很快就可以出院,到时候见了他们,自己去说呗。”
“……嗯,好吧。”说实话,踏云并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伏尧和聂云,怎么面对昔日熟识的同学和师长,当时事出突然,他们想必都难以接受,但现下他只能先在苍玉面前应承下来。“对了,我问你个事。”
“你说。”
“伏尧他现在多高?”
“呃……这个嘛,”苍玉望着天花板回忆,“在学校里,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他的身高的,不然会很惨,他也不允许别人看体检数据。不过据我目测,大概一米七左右吧,偏差不过一厘米。”
“啊,这样啊。”踏云拖着长音道。
苍玉盯着踏云的脸,竟然从中看到了愉悦的表情。
看来他们关系不好的传说是真的呀……他无语地想。
踏云走的那天,疾控中心里闲着没事的医护都跑出来相送,还有不少病患纷纷趴在窗口,场面一度十分壮观。
“恭喜你啊!”院长笑道。
“也要感谢你们,特别是千祭医师,谢谢你。”踏云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事,我们只是辅助,重要的还是你自己的努力。”千祭心中高兴又感慨。
“要不要给你鸣个钟?”院长开玩笑。
“……不用了。”踏云一脸黑线。
“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嗯,希望后会无期。”
“好走不送。”
锦瑟开车来接踏云。等车子一驶离,院长立刻拍着千祭的肩膀,催促道:“快快快!打报告!向上头要钱!我们要修房子!”
千祭:“……”
踏云先回了璧空,他的宿舍竟还保留着。一开门,眼前是大片白布,家具器物等摆设都被盖在下面。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进去,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拉开厚重紧闭的窗帘。
顿时,一屋子溢满了灿烂阳光。
尽管定期有人清扫,空气中依旧飘扬着细微的粉尘,在光束下反射出星星点点的白金色。踏云将白布一片片扯掉,堆到门边,再从门口一眼向里望去,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摆设,好像就是某个闲暇的午后,他放课归来,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可一切总归是变了。
桌上的墨水瓶已干,抽屉里的纸张卷边泛了黄,床单是新换的,泛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到处乱扔的衣服裤子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密封保存袋收在衣柜里,还有邻里隔壁间,那一张张带着探寻意味的陌生面孔。
他一脚将门关上,躺进宽度足够容纳两人的床铺。疾控中心的病床很狭窄,仅能睡下一人,而且有很多配合束缚带的设计,他在上面被整整绑了六年。
他以前从来没有发现,初等学院的床竟然这么舒服。可惜如今再舒适的床,都无法使他安眠了。
毕业手续办理得很快,终端更新也省去了许多步骤,只要开通成人限制就好,不需要转出或转入什么,一切照常。
“想过升学的事吗?”璧空校长将毕业纪念册交到他手上,问道。眼前这个学生,不管过了多久,每次提起来都令人万分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