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眼惺忪的老板先听到一个让他心里寒了足有一个时辰的声音。再一开眼见到四条眉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顿时跟被人浇了一桶凉水一样的清醒。
陆小凤把那支毛笔在指间转了一圈,轻轻往柜台上一戳,一个洞。笔末入木深三分。
他气定神闲的看着老板,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
老板瞪圆了那一双小眼睛,说着话舌头都在打结:“听见了,听见了。”
陆小凤捻了捻自己的两撇胡子,朝他眨了眨眼道:“你看见我的耳朵有几只?”
老板愣愣的伸出两只手指,原本很确定,现在突然不确定了。他道:“两只?”
“对。”陆小凤愉快的笑道,“不但有两只,还很正常。所以,你说一遍就够了。”
陆小凤的心情很愉快。他当然愉快。
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此刻又是夜风从黄昏时的和暖转微凉,空气中的湿度正好,不干不闷。头上一轮明月缺了一口子,像是一个给人咬了一口的大饼。是三月十八。满月刚过。尘世热闹,明月清冷。再加上他方才戏弄了一下大老板。
所以陆小凤此刻的心情真是好。好极了。
他并非存心戏弄大老板,只是忍不住。因为客栈的大老板长的有些像朱停。他的一个朋友,一个混蛋朋友。虽然是混蛋朋友,却也是好久未见。好久未见的朋友总是让人想念的。不论是想念混蛋,还是混蛋的老板娘。
陆小凤抿着嘴乐,两幅蚕丝宽袖随着他的动作晃荡。荡红了一旁姑娘的脸。
小镇不大,一应俱全。
白日里的喧嚣还没有到落幕的时候,此刻红灯点起,繁华不输白昼。
路边的馄饨摊热气腾腾,老板还没有收摊。
街边挑着担的杂货郎大声的吆喝着闲逛的人们去买货。
天黑视野暗,谁知道那铜镜上的珠缀是不是少了几颗,一把木梳是檀木做的还是松木做的。因此买的人并不多。也因此杂货郎还在大声的不遗余力的吆喝。
陆小凤走了一段路,瞧了瞧挂灯的地方,摸了摸杂货郎竹筐里的一个小木槌。一弯腰坐进了馄饨摊。他叫好的酒菜还在厨房没有拿上来,因为花满楼还没有来。朋友还没有来,自然是得空着肚皮去等的。陆小凤一向很仗义。
不过晚饭虽然没有进肚,却可以先吃些小吃垫底。
时候渐渐晚了,终于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卖馄饨的老头子舀出了最后一碗馄饨,自己慢慢的吃了。摊头里的人们一个一个的散去。当一大锅馄饨连汤都没有的时候。老头子收拾起了半遮的帘布,桌凳,锅碗。准备回家。
今天赚了八十个铜钱。
白头发白胡子的馄饨老头借着光,又把油光闪亮的铜钱数了一遍,小心的拿蓝面布包着,塞到了怀里。欣慰的笑开了脸上的褶皱。
突然间视线一暗。
几个人猛的冲了进来,差点撞翻了他还没收全的桌凳。
老头子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道:“没有啦,今天的馄饨卖完啦。”
街上已渐冷清。
其中一人在他的铺子里转了一圈,一把大刀铿然出鞘。刀面反射着寒光。映出一张面孔赤髯如虬,吊睛铜眼。他声音粗大,冲着那在刀被拔.出来时就被吓的哆哆嗦嗦的白胡子老头喊道:“我且问你,方才进你这馄饨摊吃馄饨的一个人呢?”
白胡子老头缩着身子抖着声音道:“进我这馄饨摊吃馄饨的人很多,大爷要问哪个?”
那赤髯如虬的大汉粗声喝道:“一个长着眉毛和胡子长的一样的人!”
白胡子老头心中叫苦不迭:“大爷哟,老汉我这眼睛,就是他头发眉毛都长的像胡子,我也是看不见的哟。”
“大哥,少跟这老头子废话。”后来一人紫面长须,腰间绑着一条银链,目光森冷更甚刀光,在那赤髯如虬的大汉耳边冷冷道,“陆小凤狡猾无比。铁定是早就溜走了。”
赤髯大汉瞪着双目道:“这里上有遮布封顶。左右无缝。只有前面一道布门。他怎么走的,打洞么?”
再有一人黑面,额角一道十字疤,手上戴着两只怪异的手套,指尖如利爪,闻声冷言道:“双飞彩翼陆小凤。两只眼睛三只手。听力极佳动作极快。轻功身法更是我等力所不及。他虽然不是耗子,却只怕连耗子也溜的没有他快。”
说话的再有一人,声音比之前两人的粗犷,却是又尖又利,和他的虎面熊躯极为不衬:“听说当年他可以躲过西门吹雪的追杀。可以躲过西门吹雪的人,这一个小小的馄饨摊,是决不会困的住他的。”
跟丢了人,却被对方反知行踪,此刻自己那几个兄弟又都在说着陆小凤的厉害之处。赤髯大汉听的头疼。沉声喝道:“好了!多说无益,莫要长了他人威风。”
那十字疤开口道:“可是大哥,从陆小凤手里拿东西无异于拔西门吹雪的头发,偷司空摘星的荷包。”
赤髯大汉道:“可他毕竟不是西门吹雪,也不是司空摘星。我们兄弟四人联手,总能寻到一线机会。只要东西,不抢人。”
原来那赤髯大汉,紫面长须,十字刀疤,又尖又细。正是山西四怪,断头刀杜本意,勾魂锁常胜,豹子手林大木,最后一个铁掌曹长青。他们四人是山西人氏,不知怎么居然跑到这川地泸州城外黄里镇来了。
杜本意一脸赤髯似虬,便效仿风尘三侠,自称虬髯客,是山西四怪中的老大,一手断头刀法狠且猛,力逾千斤,架的住铁锤,削的断钢筋。常胜一条勾魂链,堪可媲美昔日的勾魂手,只可惜当年的勾魂手没能勾走别人的命,自己却先进了勾魂司。
此时此地,大约也是听说了陆小凤的事情后,闻风声而来。
找到了陆小凤,又跟丢了陆小凤,并不是一桩让人多懊恼的事情。
因为陆小凤的脚底本来就似抹上了油。
他要是不让人跟,你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是找不到他的人。
山西四怪既然来了,别的人会不会来呢?
山西四怪既然一直盯着陆小凤,别的人会不会也在哪里盯着呢?亦或是,同之前的疤刀七一样,蛰伏在暗中,像是藏身于黑暗的蝎子,一个不小心就咬你一口。
月上中天了,清冷的月越发清冷,喧嚣的尘世也不再喧嚣,终于要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
青石板上走着的人已然没有,就连影子也没有一条。
山西四怪一脚踹翻了那条还没有收起来的凳子,提着刀沉着脸,就如同他们闯进来一样,又很快的出去了,四条影子在青石板上一晃而过,连丁点踪迹也没有留下。
被人遗忘了很久的馄饨老头终于从一旁的角落里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重新放好锅具,数好铜钱,迈着小步推着车,往家里去了。
香喷喷的馄饨铺子走掉了最后一个人,此刻空空荡荡。
那原本吃着热腾腾馄饨的陆小凤,是不是真的学了耗子打洞溜走了呢?
第6章 沽酒老窖(六)
老板的生意就像是雨后的春笋一般,突如其来。
在那个胡子眉毛长的一样秀气的年轻人离开以后。这客栈里头的生意如同是哗哗流水,又像是黑的很快的夜色。一层晕一层。进来了一个人又一个人。
虽然不至于让老板手忙脚乱。但在这淡季萧条日里,足以让他乐眯了一双豆丁小眼。
夜已深,客栈也要打烊。
小二开始装上门板。
在打烊之前,他探出头去四下里望了望。这是他的习惯。因为如果不再确认最后一个客人是否正在过来的话,很有可能他装上去的门板再要拆一下。一下不够,可能再要拆两下。
这实在不是一件称的上愉快的事情。
所以,与其装拆门板,他宁愿扭一下脖子动一动腰。
深夜。
像是被人偷吃咬掉了一口的月亮大大的挂在天上,青石板铺就的街路被人走的多了,石面就变得很平滑。从远处望过去,冷冷清清的泛着银光,就像是一汪湖水。
三月里日暖夜凉,子夜更凉。昼夜交差的温度让此刻的黄里镇笼上了一层朦胧色。一口空气吸进肚里,凉的跟喝了一口井水一般。在那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他走路并没有声音,但寂静的街道上还是传来了‘咯嗒’‘咯嗒’的声响。
不是人的步子。是马。
那个人手里还牵了一匹马。
一人一马这么悠然的走在无人的青石路上。好像此刻的夜深风寒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也不会让他嘴里咒骂着直想奔回家里面去躺在铺上,手里再抱个美娇娘狠狠的亲上几口。
小二扭着脖子侧着腰,一时看的有些怔神。
背后老板的骂声传来:“小兔崽子要死啦,今晚你想当门板挂在外头么?”
小二猛然回神,身子一缩钻回来,对着老板道:“大掌柜,外头来了一个人,小人瞅着是要住店的呢,可惜他走的不快,小人只好看着了。”
老板狐疑的望了他一眼,腆着发福的肚子走过来一把推开小二:“我瞧瞧。”
他刚一探出头,就和一个人打了一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