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没多说什么,默默地帮顾惜朝把衣服整理好,然后把披风披好,单手扶着他往山坡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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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踏足房外,顾惜朝原本有几分萎靡的精神也消失不见,除了不佳的脸色外,没有一丝的不妥,唯一能暴露他的那双攥紧拳头早已偷偷隐藏在宽阔的衣袖内,转眼又是那个傲骨青衣,只有在他身边的戚少商才知道,此刻的顾惜朝正在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两人缓慢地向着山坡前进,而顾惜朝每踏出一步都需要极大的坚定意志支撑着,一条不长的路,两人仿佛走了半辈子才再次走上那个熟悉的山坡,一直在强撑的身体终于坚持不住,一下倒坐在地上,气喘连连。戚少商看着顾惜朝一直不停冒冷汗的额头,想必冷汗早已湿透了他的单衣,便把自己的外袍脱下往他身上披好。
“夜了,凉。”
“你的手…还痛吗?”眼光触及戚少商的断臂处,顾惜朝心头一紧,一种称之为痛心的感觉盘绕心间,这个人为了救自己半条命,失去了一条手臂,值得吗?
顺着顾惜朝的眼光,戚少商看了那左边的断臂一眼,无所谓地一笑:“不痛。”比起你所受的疼痛折磨,这个痛根本不能算是什么。可这后半句,戚少商不敢说,感觉只要不说、不提,顾惜朝所受的折磨就会少一点,身体也会好一点。
“为了救我这个将死之人,值得吗?”
“值得,绝对值得。只要有办法让你能多活一刻,我绝不放弃。”惜朝,原谅我的自私,可能你这样活着很痛苦,但我也只是想多看你一眼,多和你说一句话,终究在情爱面前我也不过是个凡人,并不是个大侠。
卸下强装的顾惜朝,眼内的桀骜不驯褪却,剩下的是满眼疲惫,带同今晚的夜好像也有些诡异,连风都没有的大漠之夜平和地让人有一种不是在边关的错觉,昨天的大战好像就是一场恶梦,可偶尔传来的哀吟提醒着残酷的现实,昨天的血战是何其真实并不是恶梦一场。头顶上的满天星汉,山坡下的点点营火,如以往一样的东西,可看在眼内却是两种别样的风景,以往是充满希望的璀璨金辉,如今则是地狱般的腥红。
“大当家的,我曾以为这里是我重新飞翔的地方,我终于可以一展所长,让世人知道我顾惜朝的厉害。如今看来这其实是我葬梦的墓冢,折翅损羽,最终陨落。”顾惜朝清冷的声音在这个环境似乎特别响耳,虽然声音明显提不上气,可每一个字依然清晰地让人忽视不了。
“如果早知如此,我当初肯定不会向神候荐你为将。”戚少商现在想起来简直是悔不当初,若不是自己的推荐,惜朝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他宁愿他们就那样老死不相往来,也比现在好。
顾惜朝本想大笑两声,可笑声经过喉咙却变成了止不住的咳声,戚少商连忙帮他轻扫后背,咳嗽才慢慢停止。“看来这身体衰竭比我想像中要快,或许我撑不过这两天。连我自己都猜不到会是如此收场,又怎能怪你?只怪我顾惜朝生不逢时……”说着顾惜朝静默了下来,他凝视着身边的戚少商,似乎在盘算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再张嘴,声音有种豁出去的感觉,却多了点迟疑:“大当家,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会帮。”
“我想你用你的逆水寒剑帮我做个了解,若要死在这□□下,我宁愿成为你的剑下亡魂。一来我解脱了,二来你也算是为你以前死在我手中的兄弟报了仇。这样我们间的债就清了……”话音未完,顾惜朝便感觉自己被拥进一个单手的怀抱,那气息很熟悉,熟悉到有种可以完全放下心来,让自己好好依靠的感觉。
虽然只有一只手,戚少商还是把顾惜朝圈得很紧,如果上天注定要他们毁灭,他愿意和顾惜朝一起步向毁灭,也决不放手。“惜朝,我知道此时的你很辛苦,每刻都在承受着噬心之痛。可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愿出手,更下不了手,我没办法亲自解决你的痛苦。那些债我也不想让你还,这样我就有借口每辈子缠着你、不放手。”
顾惜朝张了张了张嘴,可没说出半个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没想过,戚少商对自己的感情来得如此深厚、激烈,也不知道大家早已在对方心中扎了这么深的根,刚刚‘清了’二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时,其实自己也很不舍,清了,他们就什么羁绊都没了。戚少商和顾惜朝为何会对双方动情至此,已无从稽考,再考究已是太迟,不清就不清吧!就让他们两人每辈子都继续纠缠,戚少商愿意,顾惜朝也无悔。想罢,顾惜朝努力举起双臂攀在戚少商的后背,深深回拥着戚少商,此时虽无声,可两颗心则是前所没有的贴近,唯有满天的星宿为他们做着无声的见证。
不知抱了多久,也不知谁先松手的,顾惜朝让戚少商到自己房里拿件东西,再回到山坡,顾惜朝把戚少商从房里拿来的长箱子打开,里面赫然是把三弦琴。顾惜朝把琴拿在手中,爱惜的抚摸了几下,向戚少商笑着说,琴早已在当年京城分别后买下,可惜一直没机会弹奏,现在难得两人共聚,就想再奏一曲。
随着顾惜朝的拨弄,琴音渺渺似是情人间诉说着离情依依、难舍难离,几下拨弹又变成气势恢弘、万马奔腾,犹如千军万马激昂斗志,下一刻又变成抑郁难解的声音,好像屈屈不得志、恍恍如灯灭。戚少商的剑也跟着这多变的琴音舞动起来,时而轻刺、时而重击、时而快攻、时而慢摆,变幻莫测,独缺一臂的矫健身形舞出一道又一道的残破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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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早,众人在擂动战鼓声中集合,远处狼烟四升,辽军竟趁宋军元气大伤之时发兵来袭,辛兴宗逐传令颜策领兵出城迎战,务必令他们退回辽境关内。待颜策整顿好军马,准备迎战之际,一抹白色和青色的身影叫停了他,来者正是戚少商和顾惜朝,“顾将军、戚大侠。”颜策向两人拱手。
“颜策,我想跟你上战场。”
“顾将军,你的身体?”
“你放心,我只在后方观战,不会拖累你的,而且还有戚少商在我身边。”
眼见顾惜朝态度坚定,颜策无法推却,心想此次出战的兵马基本都是原来由顾惜朝带领的士兵,如果顾惜朝能上战场,士兵的士气势必大增,抗敌也会事半功倍,而且有戚大侠在顾将军身边,应该不会有事的。几经思索,颜策点头:“好吧,戚大侠,将军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放心。”戚少商点头。
“出发。”一声令下,戚少商和顾惜朝随着兵马浩荡出发。
行军中,戚少商一直注意着顾惜朝,怕一个不留神,他会从马上摔下来,现在他能强撑身体骑在马上,完全是因为早上顾惜朝请程大夫为他用针封穴,减轻了绞痛,不过,同时也会让他生命消耗得更快,或许很快,这个青衣书生就要离他而去。他知道,顾惜朝是不想在□□的折磨中让自己的生命消失,与其让□□折磨到死不如在战场上死去。思及此,戚少商勒马更靠近顾惜朝身边,他要让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他身边。
摆好阵势,旌旗挥舞,呐喊震天,士兵们知道他们的顾将军在后方看着他们,所以都一换颓态、精神抖擞、士气激昂。顾惜朝满意地笑了笑,这就是自己带出来的士兵,就算自己离开了,他们都还在,也算是他顾惜朝活过的证明。骑在马上的身子晃了晃,视野开始逐渐模糊,然后陷入黑暗,战马嘶鸣、金属撞击等沙场独有的声音提醒着顾惜朝,他还在沙场上,他不能倒下。突然,后背被一只大手撑着,熟悉的声线告诉自己可以往左边依靠,顾惜朝无声的笑了下,腰干依然挺直,其实已把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卸到左边,靠着那个自己唯一能靠的人。
黑暗中根本估计不了到底过了多久,顾惜朝只是觉得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呐喊声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的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身边那体温告诉自己,他还活着,没完全离去,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说话?他试喊着声:“少商?”感到身边的人微微动了动,看来自己的声音还没有失去,“少商,如果我走了,你不要赶着来,我会在黄泉路上等你,所以把你这辈子的大侠当完了再下来吧!”顾惜朝尽量按脑海中的记忆把声音放轻,像闲话家常般说着离别的话句。
“让我这辈子把我欠别人的都还清后,以后生生世世我再和你算我们间的烂帐。”不知道身边人已看不见、听不到,戚少商还是回答了顾惜朝。
如戚少商不知顾惜朝已失明、失聪,顾惜朝也不知道身边的人看着逐渐衰竭的自己,那颗心就如被千刀万剐,偏又不能流露于表面只能暗暗哑忍。他只感到自己背后手僵了僵,知道戚少商听到自己所说,也就放心一笑,这一笑是以前顾惜朝没有的云淡风轻、淡然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