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小沙弥彻底离开了,嘴角扯出一个笑,却没有任何的情绪,只让人心底发凉。
谢逊,我从不在意是生是死,我只想要你记住我。就算是以罪孽的方式,也要你记得。
......
谢莫离踉跄的寻到大雄宝殿门口,沉沉的带着略微的沧桑和哑意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弟子不敢望此福缘。我若拜空闻方丈为师乃属圆字辈弟子,我若拜你渡厄禅师为师,乃是续空字辈排行。这样岂不是和空闻方丈平辈了。不好,不好。”
谢莫离听得渡厄禅师嗤了一声,“空固是空,圆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
我相人相,好不懵懂。
谢莫离浑身一震,默念八字。脑海中有那么一刹那的茫然。
那一头谢逊低声默念:“我相人相,好不懵懂......我相人相,好不懵懂......”
他反反复复的默念了好几遍,唇边的笑越咧越大,最后低笑开了。
大殿中央依旧是金身如来,如来宝相之前渡难渡厄渡劫三位高僧盘腿而坐,在之前便是空闻大师,少林寺与明教一干人等分列左右,中间是谢逊跪在空闻方丈的面前。谢莫离站在门口,只能看见谢逊摇着头,背对着他,谢莫离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却听到了他口中的释然与了悟。
“什么师父、弟子、辈分、法名,于佛家尽属虚幻。师父是空,弟子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
师父是空,弟子也是空?
谢莫离只晓得那些和尚口中念的四大皆空,如今谢逊告诉他,他修的是万物皆空。
里头渡厄禅师闻言,仰头大笑,单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善哉,善哉,你果然与我佛有缘。你归在我的门下,仍是叫作谢逊,你懂了吗?”
他们一问一答。
“弟子懂了。牛屎谢逊,皆是虚影,身既无物,何况于名。”他朝着渡厄禅师深深拜服,似乎背在身上永不解脱的沉重终于减轻了少许。
谢莫离却觉得快要痛疯了。
心脏上的火灼烧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皆是虚影?
那他谢莫离对于谢逊来说是不是也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拂即逝的虚影。他藏在心上珍之重之,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忘却半分模糊的十五年,对于他来说,是不是随时都忘记。他压在心里,沉甸甸的足以砸烂自己三魂六魄的爱恨情谊,你是不是半分都不再会看在眼里。
你是瞎子,我晓得。但至少,以前的你还在乎我喜欢你,哪怕......是厌恶......
“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阿弥陀佛......”
在渡厄禅师合十一礼的当口,大殿中的僧人亦要合十道一声佛号,只是手堪堪举起来就听门口突兀的出现一声“慢着。”
谢逊的背影微不可见的一僵。一直站在一边湿润的眼眶的张无忌闻声望去,失声喊道:“莫离?”
“谢逊,你说师父、弟子、辈分是空。那么你与我,义父和义子,是不是也是空呢?既然身与名皆是虚影,那么我与你,是不是也是虚幻之影啊?”
☆、第三十四章 万般皆空
第三十四章 万般皆空
一道高瘦的影子,背着光徐徐步入大殿之内。一身清素的黑衣,不带半分纹饰,他步履沉重一声一声敲在倏忽寂静的佛殿,像是随着跳动的心脏沉沉的敲在胸口。可行走之间飘起又落下的下摆却又轻的不像话,好似下一刻就能随风吹走。
谢逊依旧沉默的跪在原地,连头都不曾回。空闻大师蹙起眉,显然恼谢莫离在剃度如此庄重的场合失了礼数。他欲开口,张无忌已经一脸担忧又焦急的迎了上去扶住他。“你怎么能下地.....”
“吃了点药。”谢莫离抬手撸下张无忌的手,目光一直聚在谢逊身上,没有给张无忌一个眼神,嘶哑的声音却带着难以撼动的坚决。似是,不死不休,不惜性命,“让我过去。”
张无忌手一松,一时间佛殿里没有人说话。毕竟谢莫离的身份鲜为人知,现在他话里话外突然说自己和谢逊是义父和义子的关系,众人想起自己忽略的一些细节立时想通,怪不得豁命救人,又同张无忌感情如此要好,还在光明顶出手相助。现在想来这个在江湖上几乎没什么名气的人一出现在江湖人的眼睛里,都和谢逊这个名字或多或少扯上点关系。
可这天底下有这样的义子么?一口一个“谢逊”也就罢了,今日他家长辈出家,他一个晚辈竟然出口阻止,没看人家张教主都一言不发的站着么,更别说那不咸不淡又难掩质问与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味道的语气。这像是一个儿子同老父亲说话的架势么?
谢莫离似乎没有感受到佛殿中一时沉寂的气氛。他一步一步走向谢逊,就像是小小的走路都不利索的那个小团子蹒跚着步子踉踉跄跄的扭着两条面粉揉得腿,一步一步走到抱着刀一个人坐在海边的男人背后。
那个时候,那个背影,孤寂而又苍凉,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又像是他从来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个时候的谢莫离不懂得谢逊的仇恨,谢逊的罪孽,谢逊的爱恨,但是他就一厢情愿的觉得自己要陪着那个。海风那么大,海水那么冷,海潮那么汹涌澎湃,他不能让他一个人。
你总是抱着你的屠龙刀,摸索着其中的秘密。你总是坐在海岸边,听着风听潮起潮落的声音。我不明白,我的一厢情愿,对于你来说究竟有没有意义。
谢莫离走到谢逊的面前,缓缓的半跪在地,崩裂的伤口打湿了黑色的衣裳。胸口的冰凉,大概只是打翻了一杯流不出的眼泪吧。
“你要出家。”嘶哑到近不可闻,几如叹息的声音炸在谢逊的耳边。
谢莫离看些谢逊只剩下两个窟窿的眼睛,低低的笑,“你一直都是瞎子,现在倒好一双招子都没了,估计是彻底别想看见了。”
他不如谢逊高,两个面对面,同样是跪着,谢莫离还得仰着头才能凑近谢逊的耳朵说话。他不知道明明有那么多的质问,明明几乎疯得恨不得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无忌的面扯下两人遮羞的面具。他想破开谢逊那平静无波的面容,告诉所有人他的义父啊在他的义子十五岁那一年发了疯。
可这些他都没有说,相反从头至尾他都在说一些没用的废话。满室沉静心神醇厚细腻的檀香味萦绕在鼻尖,冲淡了似有若如的血腥味道,却冲不淡谢莫离的满心怨恨与满身的戾气。
他的嘴唇几乎已经贴到了谢逊的耳根,恍惚也有两分缱绻。可淡的不必一出唇便消散了的声音,卑微的如同低伏在地上的哀草,又带着浓烈的不容忽视的痛恨与几不可闻的低微的希望。
“谢逊,你不是说我们一个一个大疯子一个小疯子。小疯子永远跟着大疯子,我们永远都不分开的么?你不要骗我。谢莫离这个名字是你亲口取的,为什么你不认了?”
谢逊轻轻的叹了一声,这一声叹似乎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粗糙的手掌拂过乌黑柔顺的长发,一个心怀宽广的长辈拍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头。
“谢莫离是我的儿子,难道黎离就与我谢逊没有关系了么?分开不分开,多大才算是分开,你我现在离得这样近就算在一起了么?还是说我在冰火岛你在中原,我们就算是分开了呢?”
他笑着问,谢莫离也笑着答:“谢逊,不要拿这些虚的糊弄我。我问你,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当初说的话究竟有没有在乎有没有放在心上过?”
于是他收敛了笑,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你有何必执着于此呢。将自己的一生捆绑在两句随口胡说的玩笑话上。”
谢莫离膝下一软,跪到在谢逊面前,面容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似乎不明白谢逊他说了什么。耳边“嗡嗡”的轰鸣声,什么听不清,什么都不知道。
张无忌与一干人等听不见谢莫离说话,谢逊的声音倒是没有刻意压低,于是人们稀里糊涂的听谢逊没头没尾的话,还半点都没理清楚,谢莫离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面色苍白的几乎透明。
张无忌离得近俯身就去扶他,却再次被谢莫离抽出手。他抿着唇竟是莞尔,一笑间温润而又柔和,不见半分来时的煞气。他启唇,便连嘶哑的声音都带着难言的轻柔,“义父,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您,保重。”
释然而又温柔的话语,含笑的声音,不难想象说着着话的人该是如何和熙,放下了背负的重担,是否就可以展翅高飞了。
谢莫离摇晃着站起来,垂着眼眸,像是来时一样一步一步的走出这个地方。谢逊背对着他低念着他听不懂的佛经,他背对着他想着大概谢逊并不明白他口中“放过”的含义。
没关系,反正都没有所谓了。
说到底谢莫离于谢逊不过是长长的人生里,浅短的一笔。为子,无忌继承了他亲生骨血的名字,其中承载之重早已超越了一个名字原本的意义。
为友,谢莫离错过了谢逊最波澜壮阔豪气干云的岁月,也没有共同的豪情壮志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