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当时看看她,问:“几岁了?”
唐柔也不避讳:“十六。”
叶修眉头一挑:“十六就上了大学啊,真厉害。”
“读书早。”唐柔短发一甩。
“还有两年。”叶修说。
“什么两年?”唐柔问。
“有资格参加定段赛。”叶修答。
“哦。”唐柔当时也只是淡淡点点头,之后却连连拼下苦功,棋力噌噌拔节。
那天赶到棋室,几人商量了一下,定出了第一套开台方案:职业队对业余队。具体来说就是,叶修对常先,让九子;孙哲平对陈果,让九子;邱非对唐柔......却是猜先。
“对付她千万别手软,往死里虐。”叶修拍拍邱非的肩,“我跟她下都不客气的。”
邱非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坐到了棋盘前,认认真真地和对方抓子猜先。
三台一齐开始,长长短短下了一个多小时,不出意外地职业队全胜。常先和陈果在各自的棋盘上可怜巴巴的几无活棋。唐柔终盘下来虽然活的也不多,可中途一条大龙被邱非缠上却是死也要硬了头往外钻。虽然下得有些胡搅蛮缠,但却坚韧异常,最后死得也算是气吞云山了。
三台各自简要复了盘,大家吃了点橘子瓜子,然后换了花样继续下。孙哲平和邱非两人到一旁单开一台相互切磋,叶修独自一人面前摆了三个棋盘,棋盘对面是三个业余棋手。结果一对一的那边慢悠悠地下,一对三还有两盘是让子棋的这边却疾风电火地,四十分钟皆尽完结。自然,毫无意外地是叶修全胜。输的人被指点了片刻,叶秋端着盘碗出来,说吃晚饭啦。于是棋盘棋笥被收到一旁,众人帮着搬椅子摆碗筷,很快就一桌热热闹闹地吃上了。
晚饭过后,大家都不舍得走。唐柔帮着陈果收拾屋子。常先跟着叶秋处理还没有下锅的食材,顺便探听点儿内情。孙哲平找了台电脑上网就近定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叶修靠到了窗边,开着窗,倚着墙,手中一支烟,青雾袅袅。
邱非踌躇了一会儿,走到叶修身旁,说:“今天还没有机会领教前辈的宇宙流呢。”
“想领教?”叶修问。
“想。”
“还能下动?”
“能。”
“等我抽完这支烟。”
“好。”
于是邱非在窗边又摆开一局,棋界同队的前后辈两人——或者更准确地说算得上师徒两人——在饭饱本该困意频频的时候,又开始了一轮厮杀。
说是厮杀,也不尽然。
邱非执黑,组起数支长舰。
叶修执白,铺开点点星罗。
利舰攻袭,星云挪移。一个四下突入,锋刃毕显。一个漫天撒网,帷幄在胸。
进,则御之;觑,则惑之;探,则诱之;走,则截之。
紧锣密鼓,滴水不漏。
却留了余地。
可抢攻强杀时,缓步从侧面埋一个伏笔;欲中腹突入时,占扼要而不寻乖僻之所;当短兵相接时,前断后刺左冲右虎,手法层出不穷。
不求最强一手,不出最狠之招,只为能让眼前的人看到更多,想到更多,学到更多。
而对面那人,双目盯着盘面,眉头微蹙,神色专注。叶修的意图,他或许没有察觉,或许察觉了却视若无睹,该进该退该抢该攻,出手毫无迟疑,攻势凶狠精准。因为在他眼中只有盘上胜负,在他心里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全力以赴。
他和叶修交手不知多少次。场上的,场下的,正式比赛的,日常切磋的。从三年前最初进入营队的授二子开始,一子子,一步步,一局局,一直战到了今日。无论哪一局,无论是严肃或消闲,邱非指间捏着棋子,心中都只有“全力以赴”这么四个字。
不全力以赴,便不可能猜透对方行棋的神出鬼没。
不全力以赴,更不可能抵挡住对方的忽然出手的刀光一闪。
不全力以赴,眼前巍立的这座高峰便永远只能是可望不可及,更难有攀越的一日。
虽然即使全力以赴了,也往往会在中盘曙光初露时遭遇风云乍变,也会在兵荒马乱沙尘弥天中身陷埋伏难以突围,更会在算尽百步再看不出有所遗漏之后,蓦然回首发现那人一招妙手登时峰回路转海天倾覆,便在敌人漫山遍野的浩汤攻势下甘拜下风,输得心服口服。
就这样输。输一盘,输两盘,输三盘四盘,八盘十盘……甚至输百盘。
却从未退却。
三年间的邱非如此。此时的邱非,更是如此。
怀终将胜之心,战不可胜之人。
不知不觉间,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大家都心照不宣默不作声,只是凝神注视着棋盘。只见那白子错落相缀,构成虚虚实实的哨所屏障;那黑子倚边角之势遣出三军,或迂回或潜行或单刀直入,意图汇合一角撕破敌军阵营。千军齐备,只待一发炮响,早已埋遍各处的火药便将引爆。
正是一触即发之时,邱非的手,却在半空停了下来。
停了片刻终于落子,而一看那子落之处,竟是回转了个身,朝向偏离战火中心的一隅,安安静静,闲闲淡淡,蜻蜓点水似的补了一笔。
旁观的人或是棋艺没那么高,或是不熟悉邱非的棋风,倒也没什么太大反应。但是叶修,对自己这个关照了三年多的后辈兼徒弟却是知之甚深,见了这一招不禁讶异地猛挑眉角,视线跟着也抬起来,向对面望了一望。对方却依旧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似的,两眼还是盯着棋盘看,眉头还是微微皱着,锁着此时叶修也猜不透的千思万绪。
那闲庭信步般的一手,与邱非一贯的风格简直是背道而驰。
以往的邱非,此时不会停,不会缓,不会慢下来,更不会转身而退。
以往的邱非,是少年意气,挑枪上马,直捣敌营。
方才那一手,忽然间添了些许世故。尽管你若看他此时炯炯的眼神,却是看不出分毫同过去的差别来。
叶修也跟着慢下来。手指捻着棋子翻转来翻转去。
两人没有刻意去计时,算得长些短些也各自随意。
叶修收起眉角挂了一瞬的惊讶,又在额间聚起沉思来;聚了一会儿松开,嘴角弯起来,指尖把棋子最后翻了个个儿,轻轻拍在棋盘上。正是应了邱非之前那手,也撤离了主战场,在那看似无事的一隅看似相安地隔两路对望。
叶修再次抬起视线看了对方一眼。对方还是低着头,轻咬着嘴角,双目专注,眼皮眨了几下,然后下意识地点了两下头。便再出招,直指白营一处并不明显的缺口,一卒举矛刺入,凶狠地架上了对方的喉咙。
一旁的孙哲平不禁发出一声带了赞许的轻叹。
而叶修,嘴角笑意浓了一些,看起来有些满意,转瞬之间却又融进了更多看起来像是戏谑像是嘲讽也好像仅仅是玩味的暧昧不明的神色。
当然,会仔细去分析这些细微神情变化的也只是看不太明白棋局便旁顾左右的陈果。而当局者邱非本人则是完完全全没有察觉,因他压根没有想过去看。
两人相互拆了那么平平缓缓的一招后,中原战火陡然又起。
因方才在那样乖僻的位置补了一手,加上随后出其不意的横刀冷出,邱非将己方的主要军力和一侧不起眼的小股分兵远近相应起来。于是他依势而行,快速突进,一时间攻势夺了上风。接着便猛然发力,进攻一浪压过一浪。
叶修看似连连招架,却边退边结网,虚招实招,左探右击,封住了黑棋半边进攻,另一边留了个空隙却紧收隘口,要等敌军探入来个瓮中捉鳖。
邱非不让,炮火不松,左右紧逼。
叶修反进,轻兵疾行,前后包抄。
不一会儿,这一片棋忽然打起劫来了。
劫争,可算是围棋里最复杂难解的局面。一个劫打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不少见。往往是一步错,全盘皆输。
棋坛中最常打劫、最好打劫、又最擅打劫的,就是那人称“魔术师”的王杰希。与他交战过的棋手,没有哪个没尝到过打劫打到头晕脑胀的滋味;而大小赛事上,那些本来少见的三劫连环四劫连环,似乎每每都和王杰希脱不了干系。有人于是开着玩笑说,看王杰希的面相就是天生注定要打劫的,因为你看那一个劫提来提去,岂不就像一大一小两只眼,你一睁我一闭吗?
而邱非的棋风,向来是和打劫比较无缘的。他通常干净,利落,简明,执着。没有太多掩人耳目的虚招,也尽力避开令人眼花缭乱的劫争。但这时,他不躲不避,竟兵行险道,拿着整片棋打起了生死劫。这实在出人意料。更出人意料的,是那片劫邱非打得步步为营,有条不紊,丝毫不落下风。棋盘上顿时呈现一种变幻莫测、谁也难料鹿死谁手的复杂局面。
陈果和常先已经看不懂了,却有不能开口请教讨论,站在那里干瞪眼憋得着实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