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落完子后,用手指比了个枪的姿势,用嘴一吹,然后嘴角一勾,笑了。
倒不是什么得意的笑。有什么好得意的?那一枪本来就是人家周泽楷自己的棋,你只是不怀好意原样照搬过来,对方只是冥顽不化心甘情愿挨着,你好意思得意?
所以叶修并没有在得意。他只是在等着看戏。一副好奇心被撩拨起来了,置身事外不急不慢地喝茶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呵。’那表情笑道,‘怎么?还能忍吗?’
周泽楷果然犹豫了。因为君莫笑的下一手让他觉得很别扭。
非常别扭。
常规的判断,黑棋有两种选择。一是扯破脸皮强硬对杀,拼的是技术,拼的也是血气,尸山血海之后谁能活到最后也就笑到最后。另一种选择是转换,那就运筹帷幄,拼战略,拼心计,拼算目,竭尽搜刮之后局面也并不能亏。两种选择,又有风格不同的多种具体应对方式,但君莫笑一概鄙夷漠视,不痛不痒地在白棋边上挤了一下。
挤?!
!!!
十三亿人民大跌眼镜。
蠢!
昏招!!
大勺!!!
前一夜千年对局室里,此招一出,那几千名围观棋友在聊天频道的猛烈刷屏之势顿成惊天海啸。在铺天盖地的嘘声惊讶声叫喊声叹息声中,还有一个疑似黄少天小号或者是黄少天脑残粉模仿犯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出了满满数屏的“我靠我靠我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这勺啊这大勺啊有见过这么大的大勺吗!!!!!君莫笑你脑缺氧了缺血了智商捉急了吗还是被人捅一枪你就呆掉了傻掉了怕掉了脑子抽掉了要全盘双手送上跪地求饶了?!!!可以杀啊为什么不冲上去杀啊你怕他一枪穿云我还以为你这个君莫笑有多大能耐结果…………”棋友们大多只看到这一行便急急忙忙下拉,一直拉到底,再揉揉眼睛,洗洗眼球。
当大家纷纷笃定这白棋必定势如破竹一胜到底的时候,谁都没看见电脑前的周泽楷微微皱了皱眉头。那一挤,挤得他很别扭。
这莫名其妙一手棋,看起来的确很蠢。说是想进攻吧?力度不够。说是想防守吧?强度不够。说是要联络吧?没看出联络了哪儿跟哪儿。说是要蛊惑敌人吧?那还……可能真是蛊惑了。就好像敌人背后狠狠捅了你一刀,你不还手也不逃,淡定转身,伸出食指尖,在对方脸蛋上戳了一戳。
也就是戳了一戳。
‘……………………’这大概就是当时周泽楷脑中的反应。
对方这不上不下不攻不守尴尬极了的一手棋,让周泽楷一时茫然。不过既然如此,就更没有客气的道理了。
于是白棋强势冲断,撕开黑棋阵营。黑棋一粘,缩成个可笑至极的愚形。白棋猛攻,黑棋跑路。来去数手之后,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打起了劫。还是事关一大片棋的生死劫。晴空万里顿时变得乌云密布。形式明朗顿时变成一片混沌。
十三亿人民大脑瞬间当机。
这……这一枪穿云似乎并没有什么失误啊?怎么忽然又变成了不相上下的状况?
那电脑前的周泽楷则是轻轻“啊”了一声。那致命的子弹是射出去了,可却好像打在了棉花上。还是说打在了棉花一般的云朵里?那可真是名副其实“一枪穿云”了。
而那云朵可以变形。漫不经心一个转身,一个回绕,一个包抄,然后就……打劫了。
在白棋的喉咙口穿根绳,狠狠打了一个死结。
十三亿人民默然。
周泽楷默然。
君莫笑窃笑。
之后双方咬紧了牙争那一个劫。白棋终于劫材不足,中盘认负。
十三亿人民一片唏嘘。
回看那疑似打勺的一挤,竟有点居高临下的揶揄味道。不过大家挠破了头也没有彻底想明白那手挤到底算得上什么。说是勺吧,这白棋还真没捡着。说是妙手吧,怎么看也不觉妙,只是觉得味道怪怪的,满嘴上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当然,最感到别扭的就是被挤了这么一下的周泽楷。
所以眼下,黑白棋互换了位置,同样的局面摆在周泽楷面前,他不由地纠结了。
叶修早猜到周泽楷要纠结。
以周泽楷稳健严谨的性格和棋风,想不明白道理的棋,他是绝不会下的。他就好比一个训练有素的神枪手,每一弹每一发都要盯准目标,算好目标移动速度,算好风向和弹道,必定做到准确、高效,弹无虚发。但君莫笑这一手,下得太写意,太朦胧,太不明所以,太虚无缥缈。周泽楷大脑马力开足了去算,结果只算出了两个字:变化。
这一个挤能生出太多的变化。实在太多,以至难以算清。
叶修兴致盎然地看着周泽楷下意识地在棋罐里用手拨弄着棋子。他嘴上不作声,心下却暗自起哄:‘嘿嘿。忍不了了吧?学不来了吧?该风云大变了吧?爽快点儿放马过来啊!’
那周泽楷此时脑中一面疯狂计算,一面自我斗争。之前那么多手,叶修竟然完全照搬,这略略超出他的预料。这也无妨。他本来就是把这当做一次复盘,在立场转换之后至少把对方的行棋思路大抵摸了个明白。可到了这一手,他却卡住了。他设了个局,把自己套了进去。这手棋算不明白,即使勉强照着下了,到头来还是理不清头绪一无所获。
那就不该下!
这声音在周泽楷脑中铿锵一声。他恍然回神。其实就算算清,换作他真的会选择去打那一大片生死劫吗?这并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分明有其它手段,而且看起来更直接痛快了当,他会去选择那么一招不明所以的棋,走那么一条不明方向的路吗?
答案是不会。
被人捅一刀只淡定戳人脸蛋的事情,他是不会干的。
君莫笑那手棋,和他的作风太过冲突,他是完全下不出去的。
倒不是那手棋有多坏,只是太别扭了,他想想就坐立不安。
主意打定之后,心下顿时坦然了。他呼了口气,捻起一子,向棋盘上一拍。黑棋刀锋一亮,直向白棋,挑开了正面对决。
叶修的手早有准备,瞬间落下一子,应声而战。
“呵。”他这回是笑出了声,“哥,等很久了。”
中腹大血拼。
两人都是擅攻杀的,而且还都是嗜血战的。
在这个没有观众的战场上,黑白两军你追我赶你争我抢,相互厮杀着纠缠着啃咬着,拧成了两股首尾相接势均力敌的大龙。谁都想要吃掉对方,谁又都一时吃不掉对方。你一张血盆大口,我便利爪飞出锁上喉头。一时间硝烟弥漫血染江山。
方才优哉游哉翘着二郎腿的叶修早已经换了副神态,聚精会神注目棋盘。在他对面周泽楷也凝神屏息,目光如炬。除了时快时慢的嗒嗒落子声,还有双方时深时浅的呼吸声,房间里静得几乎听不到其它声响。
谁都不轻松。谁也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只能步步为营使出最强劲儿想要掐住对方的要害,要封堵所有出路,要逼入绝境,再一剑封喉。双方都是踩着悬崖的边,命悬一线地在搏斗。随时可能命丧黄泉的感觉,很刺激,又很酣畅。
“呵。”沉寂了很久的叶修忽然又发出一声轻笑,一枚光亮的白子向混沌的战场中央一扣。只见白龙龙头一抬,一口咬断黑龙的咽喉。
周泽楷抿着嘴唇,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已无力回天的大龙,捏着棋子的右手搭在棋罐上,半天却没了反应。
叶修瞥他一眼,咳嗽一声说“那我先出去抽烟了啊”,便推开椅子扬长而去。
等周泽楷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投子认负了,可对面的人却早就不见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周泽楷长长地叹了口气。
输了。
有点不甘心,但不懊恼。
他尽力了,还是没能赢。就这个事实。仅此而已。
比起这盘棋原本的目的来说,它最终的结局胜负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周泽楷想要从中问出的问题,想要寻觅出的答案。
第一个问题,答案再明确不过。君莫笑就是叶秋。
第二个问题,答案也清晰如明镜。叶秋哪里是什么状态下滑了?又哪里是什么算不动了巅峰不再了英雄迟暮了?他的状态好得很,甚至比起过去任何一个阶段都还要好。
如此一来,第三个问题就找不到回答了。既然并非状态下滑了,那又为何停职?
周泽楷想不出答案。
不过这一刻,这个问题忽然变得无足轻重了。
停职不停职,叶秋前辈也依然在下棋。他下出的棋不但没有消陨了风采,反而更加生动,更加玄妙,更加动人心魄。
周泽楷咬咬嘴唇抬起头,望了望晚霞染红的窗外。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座一度从他面前消失了的高峰。它依然是那么高,那么险峻挺拔,那么难以攀越。然而,这座高峰却又和以往有了不同。过去,它直耸入天,天清云淡,能看得清那极难攀爬的险道。现在,它周围却升起了层层迷雾,将半山以上遮掩起来,让你看不清摸不明个真相——多高?多险?哪里有峭壁?哪处是深渊?一时间完全扑朔迷离起来,翻越的路径竟更加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