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这几十年开枝散叶下来,支支脉脉的不知多少,还真是有那断了香火,只在族谱上剩下个名字的。
贾赦给贾环挑出来的这位,就是这样的情况。此人与赦大老爷同辈,名叫贾敕,十八岁尚未成亲的时候便病逝了。其父是贾家偏房的庶子,这贾敕又是他父亲的庶子,父子两个都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也都是体弱多病的,皆没活过三十岁。
最为难得的,便是这贾敕五服之内的亲戚都已经死绝了,贾小环若是过继了去,就是个小光棍儿,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了。另外,日后即便是荣宁两府被抄家灭族了,也牵连不上他环小爷。
王夫人对这个人选也比较满意,并未对此提出异议。首先,这人死了多少年了,家里什么也没剩下,孽种过继了去就是受穷;再者,那一支的人都是短命鬼,正合了那孽种的晦气命硬,最好早死早超生;还有,孽种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她就不信能孤苦伶仃地长大,百家饭可不是好吃的。
未来的生活有了盼头,贾小环心里那个急啊,就盼着赶紧开祠堂,将环爷他从贾政名下划掉。只是京中如今气氛紧张得很,贾家并不敢任意行事,只等着朝中局势稳定了,才会张罗过继这等小事。
也不只是贾小环盼着,荣国府如今躺着的那几个,个个都是盼着赶紧撵走他的。即便是身为祖母的贾老太太,即便是身为生父的政二老爷,也俱是急切等待着的。人都是惜命的,很显然贾小环并没有重要到能让他们豁出命去。
正肃帝宇文熙还是很有能力的,抑或者他是早有安排,短短不过半月光景,便已经将朝廷大局掌握在手中。太上皇即便再心有不甘,再蠢蠢欲动,终还是被按得爬不起来。大约也是心灰意冷了,老圣人破罐破摔地沉浸在了后.宫琐事里,很是册封一些太妃、太嫔。
眼看着朝廷上没事了,贾小环的过继事宜正式提上日程——二月十八。事情并没有办得多大,只不过是知会了部分族人,开了祠堂祭告了祖宗,然后由族长贾珍动笔,将贾小环的名字从贾政名下划去,另添至贾敕的名下。
看着那被贾珍徐徐写下的“贾环”两个字,贾小环只觉得神清气爽,两辈子都没有这么痛快的一天了。从此刻起,他就同贾政、王氏他们再没有什么关系了。
环爷他……总算脱离苦海了!
“怎么着,环儿虽然过继出去了,难道你们还真就不管不问了?贾敕那支的产业,早就已经被族里收了回去,现今环儿什么都没有,你们打算让他怎么活?不叫他住府里,他住哪儿?不给他分产业,他怎么活?不派人伺候照看,他依靠谁?”荣庆堂里,赦大老爷沉着脸质问道。
他是真看不上这些人了,环儿刚刚才过继出去,老二那两口子就有脸提叫环儿搬出府去。不给房子住,不给银子花,不给人照顾,他们想让环儿如何自处?
王夫人抽动下脸颊,她脸上的伤口虽已结痂,却还未养好,扯动一下就疼得咬牙。贾赦这般毫不留情面地质问她,让她十分难堪,心中怒不可遏。
那孽种是个什么东西,都已经过继出去,还想要住在这国公府邸?还想要金银产业?还想求下人伺候?他想得美!
赦大老爷瞪瞪贾政,见他竟不接话,不免气得咬牙。他瞥一眼贾母,见这老太太也没贴补环儿的意思,大老爷冷哼一声,“这事你们可想清楚,环儿虽然过继出去了,但要是隔不几天就出什么事,那可好说不好听,荣国府的脸还要不要了?”
“行了,大老爷说得也没错,环哥儿到底是从咱们家出去的,该给的还是要给的。”贾母将贾赦的话听进去了,明白还真不能对贾环不管不顾的,她略一沉吟后,拍板道:“密云那个庄子,环哥儿是住过的,就给了他吧。”
☆、第52章
京都北城门之外,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贾小环正同赦大老爷相对而坐。马车的外面,丫鬟彩霞坐在车辕上, 怀里抱着个小包袱, 脸上、眼里交杂着茫然和憧憬。
今天是环哥儿离开荣国府的日子,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自己就被太太与了环哥儿。彩霞咬了咬嘴唇,自此以后, 她就是环哥儿的人了。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是怎么样的。
好在, 环哥儿虽然被过继了出去, 不好再同荣国府扯上关系, 但总算还有大老爷拉了他一把。她可是听人说了, 若不是大老爷据理力争, 怕是环哥儿就真的得净身出户, 不会有密云那座庄子倚靠度日呢。大概,就连她能被环哥儿带走,也是大老爷操持的。
这可真是, 当伯父的比当爹的可强多了。大老爷还能出来送一送环哥儿,可老爷他却根本连问都没问过, 权当是不知道似的。心中对贾政的鄙夷只略起, 彩霞就赶紧将之抛到脑后,再不敢想。
到底是个给贾政夫妇当奴婢多年的丫头啊!
马车里,赦大老爷将只木匣子推到贾小环面前, 道:“你小子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瞧瞧这乐呵的,嘴都要笑歪了吧。”真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小屁孩儿。
他将匣子打开,里面是几张契纸,解释道:“这里面是密云那庄子的地契,庄头刘三两口子的身契,还有庄户们佃田的契约。有了这些东西,你也算是有个安身之所,能安安生生长大。”
“这些银票你也拿着,以备不时之需。”大老爷又塞了只荷包给贾小环,沉声叮嘱道:“往后也没个大人在你身边儿,自己可得谨慎持重着些。有什么事也别怕麻烦我,一定叫人来跟我说,我有空也会看你。你小子……要好好的。”
贾小环乖乖地将东西收好,也不推辞那些银票,毕竟“长者赐不敢辞”,他愿意领大伯父这份心意。日后,自然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回报于他。整个老贾家,也就只有这位大伯父在他这里有此等待遇了。
“大伯父放心,我会好好儿的,也少不得去折腾你的。我只盼着呀,到时候你别嫌我烦才好。”贾小环嘻嘻笑着,开始撵人了,“时辰也不早了,您还是赶紧回府去。我也得赶紧上路,不然天黑都不一定能感到庄子上呢。”
“没良心的小崽子。”赦大老爷没好气地拍一把贾小环,也干脆地下了马车,“得了,你们赶紧启程吧。密云那边也没得着信儿,若是太晚过去,那边人也不会等你们,不定会不会出事呢。”
贾小环也下了马车,向着赦大老爷磕了个头,这才重又上车启程。贾赦轻拈着胡须,目送着马车越行越远,直到再也瞧不见了,方才长叹一声,转身回城去了。
……
到了密云,贾小环并没往刘三那个庄子上去,而是转道去了膏药伯伯送的庄子。当日,他娘亲赵姨娘“病逝”,就是被安置到了这里。算起来,贾小环也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娘亲了,心中别提有多想念。
只是……
“你个小兔崽子,还敢跑,给我站住——”庄子前宽敞的空地上,赵姨娘一手举着鞋板子,一手叉着腰,疾眉厉眼、咬牙切齿地对着贾小环吼着,十分得穷凶极恶。
不过,她嘴上虽然吼得凶狠,脸色虽然恶毒,手脚却是迟钝得很。捯着一双小短腿儿的贾小环,赵姨娘也没能追得上打得着。
赵姨娘心里是真的生儿子气了。这小子连商量都不跟她商量,就让她香消玉殒了,这还了得?!
想她正月十五那天夜里,还琢磨着第二天几时起来,温室里能摘出几斤菜蔬,庄子上能挣多少银子呢。可等她一睁眼倒好——赵姨娘吃元宵噎死了,这死法儿嘿!
现如今,她——赵拾儿,成黑户儿了。
“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老娘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拼死挣活地生下你,又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你说说,你是怎么对我的?”追儿子追到了屋里,赵姨娘也不追了,把鞋板子一扔,自个儿往炕上一坐,拍着大腿就哭起来。
“老娘我才二十出头儿呢,正是风情万种、仪态万千、千姿百态的时候呢,你个小崽子倒是忍心,不吭声地就把老娘弄成了个没命的。现在可倒好,老娘也叫凤辣子、赖大他们挫骨扬灰了……你说,往后该怎么办,你娘我可该怎么活啊——”
贾小环方才跑得挺喘,这会儿坐在他娘对面,双手支着下巴趴在炕桌上,眼巴巴地瞅着他娘哭。要说起来,他娘这演戏的本事差得很,干打雷不下雨的,光听见哭的声儿了,一滴金豆子都没瞧见。
“娘,你信我。荣国府的赵姨娘没了,可您——我贾环的母亲却还在。赶明儿,儿子托人给您办个户籍,再不让您顶着个家生奴婢、侍妾姨娘的身份,儿子定让您也过过当太太、老太太的瘾。”
即便没瞧见眼泪,贾小环仍旧叫那哭声揪得心疼,叹了口气,爬到娘亲的身边,抱着她的腰。他仰着小脑袋,目光定定地看着母亲,语气再不能更坚定。
“环、环儿……”赵姨娘蓦地停住了哭声,一把抱住了自家儿子,却是真正掉下泪来,“我的儿,你、你可让娘说什么好啊。真是难为你,难为你能这样为娘着想。只是……”
只是,儿啊,你能不能靠得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