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说:“我今儿用多少,现下竟也觉着有些饿了。不若跟着宝姐姐他们一处去,随意用一些,又能一并说些话。”
贾母笑着点了点他的脑袋:“瞧瞧你,不想陪着我了,硬是凑出这些话来。罢了,左右你们有话说,去罢。”
一时宝玉也去了,邢夫人、王夫人、凤姐仍陪薛姨妈坐着。贾母房中的琥珀领着人上茶来,众人捧了茶盏,语笑盈盈。
贾母吃了一回茶,见了宝钗,忽又念及史湘云来。
便朝凤姐说:“你明儿派人去史家接了湘云丫头来。”
凤姐笑说:“昨儿林姑娘去了孝义王府,我便命人去保龄侯家请史大姑娘来了。”便是想着黛玉不在,贾母心中念想,才早早地命人请了来。若论知贾母心意,凤姐当属第一。
贾母略微颔首,又朝薛姨妈道:“在这里住着不必拘谨,只当着是自己家就是。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命人去问凤丫头要。”
薛姨妈谢道:“谢老太太。”
林玦回了房,取笔来写了几张字,又觉不好,便撂了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朝窗外望去,却见外头梧桐瑟瑟,枝桠摇曳,间有落叶。
又念及昨儿在合睿王府接住的那朵桂花,心念骤起,转身执笔,轻书几行。写过之后,便觉心中烦郁稍减,便放了比,往隔帘里去了,在软榻上躺下,闭眼了,略小憩片刻。
温柔才从外头进来,便觉屋里一片寂静。有嬗才为林玦盖了薄毯,小声地出来,见温柔进来,便摆手叫她别出声。
“爷睡了?”
有嬗颔首:“才睡着。”
说罢,走至桌前,顺手理笔墨纸砚。温柔跟着走过来,却见纸上写着一阕小词,忙抬手叫停,自将纸拿起来,轻声念道:“惘然应叹碎金洒,一秋成芳,岁岁寒霜湿。许赠佳期偿独泠,怎忍尘沙埋风骨。飞鸾远渡幽咽啼,云中锦书,踏遍锦绣户。应容坠月归孤鹜,择年认缺染碧血。[1]”
一阕《蝶恋花》,声声使人愁。
有嬗在旁听了,她虽认字,诗词意会却不大明白。只道:“怎么听着有股悲切的意味在。”
温柔比她懂得多一些,将纸放了回去,食指在“择年”二字上点了点,却无别话。将手指收了回来,朝有嬗摇了摇头,二人默然退了出去。
林玦一觉无梦,睡得昏天黑地。直睡到午膳十分,方才缓缓地醒过来。许是睡得多了,才睁眼便觉着喉间发热干涩,压着嗓子唤道:“来人。”
温柔并有嬗忙撩开隔帘进来伺候,林玦又道:“倒茶来。”
有嬗倒了茶来,林玦就着她的手吃了半盏,喉中艰涩略缓。翻身起来,温柔要给穿鞋子,他挥手叫她退到一边,自动手穿了。
“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温柔道:“才刚是用午膳的时候。”
林玦颔首,又念着黛玉如今不在,恐贾敏那处没人陪着,便起身道:“你去母亲那里问一声,瞧瞧母亲用饭了不曾。”
话音才落,便听见外头有小厮喊道:“林大爷可在里头?”
温柔正巧要往外去,便出门见了。却是个瞧着略有些眼生的,他倒还激灵,弓着背说:“奴才何贵问姑娘的好。”
“你是谁跟前伺候的,又是谁派你来的,领的什么差事?”
何贵道:“奴才是琏二爷身旁伺候的,二爷派奴才来传话。说今儿金陵薛家的薛大爷他们来了,前头整治了一桌饭菜,因知道今儿林大爷未曾往学里去,便命奴才来请。”
瞧着今儿是不能陪太太用饭了,温柔便道:“知道了,我进去回话,你在这里等一等。”
林玦才穿了外裳,便见温柔进来说:“爷,是琏二爷派人来。”温柔将方才的话重又说了一遍,林玦听了不由蹙眉。
金陵薛家的薛大爷?也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便是他这样只扫过红楼几眼的人,也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不过是仗着祖上积攒下来的金银,做些鸡鸣狗盗、赏花玩柳的事。逼死冯渊强抢香菱的事骤然浮现眼前,却叫林玦分外不耻。
虽是如此,却不能外露,只说:“知道了。”
说着,又整了衣冠仪容,便往外去。
何贵仍在外候着,见林玦穿着宝蓝直裾出来,貌若美玉,姿容不凡,在心中叹了一回果然丰姿出众。
林玦先扫了何贵一眼,先说:“你再等一时,我往太太房里去回了话就来。”
林玦如今尚未及冠,能说得年幼二字。有人来请宴,要同母亲去说一声,也是正理。
到贾敏屋子里时,贾敏正坐着剥栗子吃,见林玦进来,便笑眯眯地朝着他招手:“不必见礼了,玦儿上前来。”
他才上前,贾敏便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剥好的栗子,笑说:“今岁收成好,栗子也甜。”
“这东西吃着是易积食的。”林玦将口中栗子咽了,劝贾敏道:“娘纵然吃着好,也不能多用。”说着,望向一旁琉璃:“姐姐好歹看着些,再别叫娘吃得絮了。”
琉璃笑着应了,贾敏嗔怪道:“这话原是嘱咐你妹妹的,她今不在,便换了来交代我。”
琉璃在旁道:“太太且在心里偷着笑罢,总是大爷的孝心。”
“你瞧瞧,琉璃他们都帮着你说话。”话虽如此,却放下手中的栗子。又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林玦这才拱手道:“原想陪着娘用膳,谁料方才有人来传,金陵薛家的薛大爷来了,琏表兄唤儿子前去同用午膳。”
贾敏原就知道薛家来了,如今听林玦说要去用膳,却也无异议,点头说:“应该的。你今也大了,往后这样的事有许多,若是急,不必亲自来回我,命人来回我一声就是了。”
如是交待一回,便命林玦去了。
林玦这才命何贵引路,出了院子,又进了一处院子里的偏厅。
进门却见主位空着,贾琏贾宝玉等陪坐,另又坐着一个体格健硕的男子,身着朱红锦衣,相貌风流,举止却另有一番粗粝,想必应是薛蟠。
林玦进了门先与贾琏见礼:“琏表兄。”
贾琏笑着与穿朱红锦衣的说:“薛兄弟,这是我林姑父家的表弟,单名一个玦字。”又与林玦引见:“表弟,这位是金陵薛家长子,单名一个蟠字。”
二人又他引着见过一回礼,贾琏便命人摆饭,又命上酒来。
四人各自落座,桌上山珍海味岂能尽数。
侍婢取了酒来倒,林玦抬手止了,笑说:“实不相瞒,昨夜宿醉,残酒未消,已觉不虞。你们只管用你们的,好歹让我吃些菜缓一缓。”
贾琏并宝玉知他昨儿去了王府赴宴,想必吃了许多酒,也不为难他。偏薛蟠为人最是豪放不羁,又是个爱玩爱闹的,今在迎他的宴上,偏林玦一人不肯吃酒,又如何肯放过他?
当下便拿起酒杯,与林玦说:“林兄弟,我今才来,你便如斯,莫不是瞧不起我的缘故?”
林玦似笑非笑望过去,一双眼中如嵌冰雪,叫人泠然:“我瞧不瞧得起你,竟要一杯酒来证,我倒不知,这是哪来的理?”
作者有话要说:
[1]惘然应叹碎金洒,一秋成芳,岁岁寒霜湿。许赠佳期偿独泠,怎忍尘沙埋风骨。飞鸾远渡幽咽啼。云中锦书,踏遍锦绣户。应容坠月归孤鹜,择年认缺染碧血。:仿《蝶恋花》写的词,_(:з」∠)_ 随意看看,不要细究。
翻译: 最叫人叹息的应该是桂花的洒落,只是一个秋天的芬芳,今后每天都要在地下被寒夜的寒霜沾湿。我或许应该许诺你一个日期,来偿还你今后独自的凋零。怎么能忍心让尘世的风沙,将你的风华与风骨掩埋?鸾鸟高飞,孤独地飞向遥远的彼岸,只留下幽然悲切的啼叫声,声声都如同呜咽。是谁遥遥地寄来书信,却在朱门中辗转颠簸缺失。我犹如孤寂的鸟鸭,伴着月光渐渐坠落,我能回归的地方是哪里?来年应该能认出那方残缺的碧玉, 上面也曾染有你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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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呆霸王言惹玉生怒,归家近应辞荣国府
“这是自然。”薛蟠端着酒杯说道:“酒桌上吃出来的,才是真义气。身为男子,若连一杯酒都吃不得,算什么?”
林玦含着笑伸手过去,将自己的酒杯拿起来。酒杯是上好的越窑青瓷,他指尖白皙,握着拿到面前,端倪片刻,意味不明地道:“你这话,说得倒也很是。”
“这是自然。”薛蟠一面说,一面伸手拿了酒壶,要给林玦的酒杯满上。
林玦抬手阻了,侧身躲过。面上笑意已然尽褪,只余满面冰霜,叫人见之心颤。“来京城前我父亲怜我年幼,从不叫我吃酒。来了京城也料到有这些场面,曾交代我,母舅他们都知道分寸,断不会为难我。”转头望向一旁贾琏:“琏表兄并宝表弟也是不好杯中物的人,也不必在这上头费心思。另又交代我,说他今已做官至了这份上,能叫我陪着吃一盏酒的人已是寥寥。”
言至此处,他复又笑了,却如风刀,字句割人:“昨儿合睿王盛情相邀,我推之不过,才略用几杯。今儿既不想用,便是决不肯用的意思。”
薛家不过是堪堪要倒的巨树,已不能庇护薛蟠多少时候。他又是这样寻花问柳、草菅人命的人,林玦纵与他虚与委蛇片刻,都觉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