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忙躬身请罪:“稚子年幼无知,还请王爷恕罪。”
林玦心下一震,他原本还当只略比贾府好一些,没料到竟然会是皇族!只这皇族,来林家的船上做什么?当初看红楼的时候,也只对北静王有些印象。莫非这床帐里的就是北静王?
才想了这些,林海就朝他道:“这是合睿王,还不请罪?”
“见过王爷,请王爷恕我不知之罪。”林玦心中过了一过,原来竟不是北静王……只不知,这位合睿王,又是什么人物。
合睿王却道:“不碍事,这样小题大做作什么。我见你这儿子倒临场不惧,很有大家风范。林大人,倒真得了你几分真传。”
一只手撩开床帐,出人意料,竟不是林玦想象中那样白净。甚至半点不像传言中养尊处优的皇族,竟是指骨粗大,小麦色的一只手,衣袖挽起,露出一截手腕来,瞧着手腕十分有力。只拇指上带了一只翠玉扳指,再没旁的。
他朝林玦招手:“你上前来。”
“是,王爷。”林玦便起了身,又朝前走了一些。
“走得步子这样小,怕我欺负你?”合睿王不再多言,索性直接上手,扣住林玦的手腕,用力往前一带。
林玦被他往前一拉,心内却在想,他这手上竟然有许多茧子,看来这位王爷是武将?动作竟这样粗鲁!
脑袋发空,却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好容易才在脚床上站住了。这时候内外两人隔得极近,只有一层床帐隔着。虽仍看不清彼此的脸,却能感受对方的呼吸谈吐。
林玦自十三年前来了这里,还是头一回和不亲近的人靠得这样近。略蹙了蹙眉,却记着里头的王爷,很快舒展开。
合睿王细细看过林玦一回,只这床帐隔着,瞧不真切。他道:“林大人,你这儿子瞧着,有些文弱了。”
林玦不爱出门,从前是,现在也是。更何况年纪还小,别说贾敏,就是林海也总拘着,不叫他多出去。两人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呵护异常。寻常时候都不能叫他热着冷着,尊尊贵贵地养着,看上去确实白净文弱。
再并上林玦得了贾敏之美林海之秀,倒是有些略显女气。林玦最厌人说他容色,正由此来。
林海也知道林玦文气有余,却也无奈。只苦笑道:“半生只剩他一个嫡子,难免娇惯了些。”
“可惜了。”合睿王道,“若是健壮一些,许能跟着本王上战场杀敌,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林海:“……”他是文官!
合睿王也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把话头转向林玦:“你是林家的嫡长子,唤做什么?”
林玦眼观鼻鼻观心,回了一句:“林玦。”
“好名字。”又道:“你年岁尚小,想必还未取表字,本王送你一字如何?”
“多谢王爷厚爱,只家父一早为我择了表字,正为子景。”
林玦说着,心中不由忐忑。皇族脾性喜怒不定,他只怕这话说了,合睿王大发雷霆,却是不妙。
谁料合睿王竟半分不放在心上,轻笑一声,道:“此字甚好,比起那个玦字,更多几分意味。玦同决,听来难免刚烈有余,温文不足。”
才说完这话,合睿王便觉胸口发闷,忍不住咳了一声。
方才站在边上不动的侍从上前,隔着床帐问:“王爷胸口又疼了?”
“不碍事,有些乏了而已。”
此言一出,林海同林玦如蒙大赦。林海上前拱手道:“王爷疲乏,下官同犬子不多叨扰,这便告退了。”
林玦才想退到林海身边,一同告退,手腕却又被他扣住。
“王爷?”
“急什么?我尚有事用你。”
说着,朝林海道:“我这些人里,认字的不多。听闻林大人才学过人,想必儿子也不差。留他下来,给我念书听。”
林玦朝林海投去求救的目光,林海便十分踌躇,迟疑着:“王爷这不……”
话未说尽,合睿王又添了一句:“林大人莫非不愿?”朝林玦望了一眼:“还是你不肯?”
既话已说到这份上,便再没给他们退的资格。
林海只能领命,林玦咬咬牙,面上却还得毕恭毕敬地,“多谢王爷恩典,林玦遵命。”
待林海退了出去,床帐内传来细微的声响,却是合睿王躺了下去,声音也没方才整肃,只懒懒道:“邢季,取我的书来。归霁,赐座。”
唤作邢季的侍从去取书,那归霁却是妙龄少女里最打眼的一个,面上也不见笑容,只恭恭敬敬地搬了凳子来,就在脚床边上摆着。
林玦才坐下,邢季就取了书来。封皮上写着《怪言纪事》四字,林玦闻所未闻,想必是乡间野书。没料到堂堂天家贵胄,竟然爱看这样的书。林玦心中对这位王爷的印象一改再改,最终也只能平静下来。
“王爷先前看到何处?”
“尚不曾看,你从头念就是了。”
“是。”这书讲的却是奇闻怪事,虽荒诞不羁,却也笔力独到,读着很有趣味。
林玦才初时敷衍,后来却真念出些兴味来。只是也不知怎么,才念了两三页,就觉眼前的字渐渐叠出影来,双眼发色,只觉困顿。强撑着不肯叫自己睡过去,却那里撑得住,末了手中一松,书掉落在地,身子一歪……
归霁将他扶住,又轻声叫了几句:“林大爷?林大爷你醒醒……”确认他已入睡,才朝邢季道:“公公,已睡了。”
邢季点头,命她并上另几个侍婢将林玦放到一旁软榻上去。才开口,便听合睿王出声道:“这样麻烦做什么!”
几人停住手下动作,床帐撩开,合睿王自帐内跨步出来。身上但凡所见之处,皆为麦色。面色比手还更深一些。虽如此,面上却有星目一双,配着剑眉两道,整张脸俊美无俦,气势更有十分。
见他出来,几人皆屏息凝神,却见他径直走到林玦面前,直接抬手把他拎起,随意放到一旁软榻上。
林玦大抵睡得不适,皱着眉寻了个好姿势,这才又沉沉睡去。
合睿王望了他一眼,不屑道:“果然轻得很,小鸡仔模样,也不知现在这些世家大族是怎么教养的孩子。一个个比姑娘还娇气些。”
归霁拾起那本《怪言纪事》,合睿王见了便问:“药下足了?”
归霁道:“这小公子文文弱弱,寻常的量就够他睡大半天,王爷放心。只一样,王爷确信这林海可信?”
合睿王并未答话,反倒是邢季说:“信不信都是虚的。只他嫡长子在这里一日,他就要保王爷一日。只平安进了京城见着皇上,便不必再这样。”
第5章 因叹息折损帝王家,怎细算潜龙浮旧茶
自合睿王上船之后,林家上下比之从前更整肃十分。林家寻常下仆虽不知来人是合睿王,却也隐约察出其来历不凡,行事动作皆不由更小心了些,只恐出什么岔子。
这其中最为煎熬的却反倒是林玦。自那一日后,他就被留下,同合睿王一道住着。虽他才十三岁,还未弱冠,却也觉得诸多不便。只是苦在心里,却不能说出口。
合睿王看他脸色一日比一日不好,哪里想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若换了平日,他是绝不会把林玦拘在这里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受了伤,且这林海还不是自己人,不能十分相信。唯有把林玦拘在自己眼下,才是万全之理。
林玦苦闷,林海和贾敏二人却更比他头疼一些。
林玦从未接触过官场,只隐约察觉出一些。这两人却一个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一个是国公府的嫡小姐,自然想得比他更深远。只是想明白了,这烦恼却也来了。
贾敏正对着林海写下的字帖练字,才写了几行,便又放下。她虽极力叫自己平静,却总是无法。
林海从外头进来,正望见那几行字,便道:“夫人心乱。”
“我只担忧玦哥儿。”琉璃递了茶与她,她慢慢撇去茶沫,眉头略皱:“也不知现在是怎么个章程。”
“玦哥儿自小聪慧,想必周旋得来。”林海坐到位置上,也端了茶吃:“我如今担忧的,是另一桩事。圣上命我回京任职,如今又在道上碰着受伤的合睿王,这两件事并在一起,总算能看出点苗头来。”
“老爷的意思是……”
林海颔首,讳莫如深地道:“圣上……已然年迈。”
皇上已开始担忧自己百年之后,究竟哪一位皇子登上皇位了。
圣上子嗣不丰,活到成年的皇子拢共也就那么几个。
其中大皇子慕容永宽先天眼盲,已被除在外。
二皇子慕容永宁天性聪明,才学卓佳,曾被皇上赋予厚望封为太子。然天妒英才,二皇子才满双十就去了,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璨萏郡主。
三皇子慕容永定五皇子慕容永宣同为中宫嫡出,同进同出。二人心思深沉,寻常看不出什么心思。
四皇子慕容永宥其母出身过低,然其才学优渥,却也不能视之无望。
如今船上这位合睿王本名慕容以致,却是当今圣上最小的一位弟弟,一母同胞,较其余兄弟更亲近些。他是先帝的遗腹子,太后娘娘怀他才一个月,先帝就去了。正因如此,当今圣上对他爱如亲子。才落地就封了郡王,满十六时得封亲王。对其爱重,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