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跟着师父来取经了。
即使他知道自己要取的不是经,而是一个结果。
“二师兄你呢?”沙悟净深吸一口气,抑下心间汹涌。“你不过摸了霓裳仙子一双手,怎么也被贬下凡来?”
朱悟能夸张地叹了口气,瞥眼看沙悟净,“你不知道玉帝和霓裳的关系?”
沙悟净一愣,这几千他一颗心放在玉帝身上,其他一概不知。
“玉帝也是要娶妻成婚,生子传位的。这天界里,谁不知霓裳是众仙最美?玉帝早就有了要纳霓裳为后的心思,只不过霓裳一直暗暗婉拒,这才没有挑破。”
朱悟能眉眼默然,“我那时醉了酒,一时情难自已,便抓住了霓裳的手,却不料被玉帝撞破了。”
心脏如凌迟,一寸寸地钝痛。沙悟净彻底乱了呼吸,喃喃的声音像是含着喑哑的血,“原来他早就想纳霓裳为后……原来他心里早就有人……”
可笑他这么多年,做了个痴人说梦。
“想我老朱做天蓬元帅时,风流倜傥众仙仰慕,却只有那人……”朱悟能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有她,对我拒而远之。那么多年,我不敢唐突,不敢亲近,连握她手都小心翼翼,却终究还是,换不来一往情深。”
庙内,相拥汹涌,庙外,血淋淋的伤疤如酒醉人,空留碎了一地的嘲讽。
这师徒一行四人,每个都有自己的求而不得,错付情衷,像是冥冥注定,又像是早已被安排好的脚注。
庙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天边月光惨白。
心口如裂了一道缝,刮着萧冷的风,
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千疮百孔。
“三师弟,是不是下雨了?”
“是啊……好冷。”
该是下雨了吧……
不然他们脸上,又怎么会湿了微凉一片。
第5章 皮囊藏尽浮生事
孙悟空从许久以前,便一直以为他的心思藏得很好,像一口井,深入地底,万古清冷。
“你是不是喜欢菩提法师?”
“你是不是喜欢金蝉子长老?”
过往里那些面目模糊的人问出的模糊话语,如刹那烟云,在他一再的退避和否认中灰飞消散。慢慢地,连他也自欺欺人地以为,他对那人从来不是喜欢。
只不过是,放不下罢了。
“悟空哥哥可是喜欢那个细皮和尚?”
妆容精致的少女问出这话时,万籁宛如阒寂。
他听得池塘蝉鸣,听得新柳簌簌,连着胸膛里怦然心跳,都于耳鸣间令人心慌。
“你怎么知道?”
“那夜,我都听见了。”少女挽着花鬓,柔柔一笑。
孙悟空没有说话。他知道她想帮他。
只是逃离,还是继续留在那人身边,抑或是听天由命。他还不知。
“不如由我,来帮你一把吧。”
红幔扬起又落下,少女眉间一点朱砂映得桃花双眼妖娆。
诸行无常,色相生灭。
于一句出神的“好”间,他仿佛看到那人风流含笑的眉眼,微露了千年过尽的惘然沧桑。
谁不曾有过故事。
正是——皮囊藏尽浮生事,白骨空消万古愁。
……
两天前。
相传白骨山妖风瑟瑟,不少行人过路白骨山却落得尸骨无存。有人说山里头有妖精,有人说山里有野兽,也有人说这山头风水不好,瘴气极重,行人多半都瘴气入体死在了里头。众说纷纭,却无一定论。
阴恻的山谷里,取经一行人走在袭袭寒风中,远望皆是冷云烟雾,鸦鸣凄哑,枯枝黄叶落了一地,脚步踩上便有咔嚓声响,甚是瘆人。
“大师兄,这白骨山怎么怪怪的啊?”
朱悟能握紧钉耙,不时左顾右盼,神经绷得极紧。
孙悟空口中叼着叶子,一双火眼金睛却从未懈怠。这儿浊气甚重,但尚未露出妖异,只不过直觉感受到了一丝古怪,却说不出个什么缘由。
“妖来除妖,魔来诛魔。你怕什么?”
孙悟空不屑地吐出口中青叶,手指转动不知使了个术法,青叶在肉眼可察间立即变大,足有两只手掌大小。
他就持叶挥舞着,一时师徒几人身侧的茫茫白雾消开几分,露了景物轮廓。
“大师兄,你这叶子倒是厉害啊!”
朱悟能眼睛一亮,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这是我从观音老儿那儿摘来的。”孙悟空不可察觉地一笑,“他那的花树灵气极佳,一片叶子也够驱散浊气了。”
唐三藏轻斥了句胡闹,却也没再继续训责他。
孙悟空心里一动,微咳了咳,睫毛轻颤地移开眼去,不敢看那人。
这师徒间的暗流涌动,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偏偏身在其中的,从来不自知。
到了夜里,山林里头雾气更浓几分。那叶子白日驱了不少浊气,夜间早已枯萎不少,蔫黄蔫黄的,暂时难以再用。
孙悟空和朱悟能沙悟净他们于一处空地划了结界,提防入夜后被偷袭。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咽如悲鸣的声响,气氛凄冷,让人惶惶。
唐三藏枕着包裹,身上盖着布衣就闭眼入睡去。孙悟空没陪他一起,露天过夜时安全起见,他和几个师弟会一同守夜。
不远处是荒骨堆,风过后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朱悟能打了个颤,随意地挑起了个话头。“大师兄啊,取经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啊?”
孙悟空一愣,火焰将他的面容映得红彤彤的,可那双眉眼却没什么温度。
“我可能会走遍大江南北,最后……回花果山养老吧。”
“你不陪在师父身边?”朱悟能眉毛一挑,神情讶异。
孙悟空默然。“他不需要我,我陪在他身边做什么?”
朱悟能啧啧了两声,“你和师父也真是别扭,明明互相喜欢,却藏着掩着死活不肯说。”
孙悟空瞪了他一眼,“谁告诉你的互相喜欢?老猪你说话能不能有点分寸,他要是喜欢我,我……”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眼正在安眠酣睡的唐三藏一眼,皱眉压低了声音。
“我他妈都能把脑袋摘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朱悟能哼了声,“大师兄,妖怪没了头也还能长出来,你这立的誓可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孙悟空凉凉笑笑,“我立的誓没意思,他对老孙我也同样没意思。这话你们今后,还是勿再说了,免得让有心人听去,误会我和师父。”
沙悟净却摇摇头,说出的话如月色冷刀,劈进人心头去。
“大师兄就没想过要个结果吗?”
结果?
孙悟空有些恍惚。
曾经他似乎是执意要求个结果的,最后还不是成了天庭众仙的笑柄。
“你们应该比我更懂,活得像个笑话,是什么感受。”
执念纵深,连他也不知晓,这么多年的痴妄是不是早于不自觉间变成了某种禁忌的悸动。不过是也好,不是也罢,结果二字,于他而言从来没有结果。
孙悟空嘴唇紧闭,神色微白。
“我对他是执念作祟的喜欢。他对我不过是众生平等的喜欢。又何必强求?”
话语一出,四下哑然。
这么多年,他终于从一只浑然无畏只顾追求的猴子成了一个再没有风发意气的俗人。
朱悟能和沙悟净却瞪着双眼,一时无声。
孙悟空拨开两三枝柴条,看了眼他们,“你们看我做什么?”
朱悟能却摆了摆手,神色微惊。
“大师兄,不是,是你后面……”
朱悟能语无伦次,孙悟空听着,心里一点点发凉。
夜风刮得愈发急了,刮进人心头去,吹得满目疮痍。
他不敢转身。
怕一转身,心底那深冷的井再也藏不住,再被人遗弃,再次一个人荒芜。
“孙悟空,你方才说了什么?”
身后的声音是那般熟悉。千百年前,那人温柔带笑为他取名,千百年后,那人含怒地唤着他全名。
孙悟空半跪在地,瘦削的脊背颤着,像风中一叶。
“我……师父,我……”
话语不受控制,心思也于压抑至极下反作惊涛骇浪里一舟,起伏无休。
认命之下,他终是缓缓转了身去,视线里那人一身中衣,俊秀的面容没有神情。
眸光邃冷,双目寒清。
“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
孙悟空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论大逆不道,五百年前老孙早已行过了。”
他怕的从来不是世俗人伦,不是流言蜚语。不过是那人,对他没有温度的回应罢了。
“还顶嘴!”唐三藏似是气糊涂了,脸色由苍白转为怒红,心绪翻涌下忍不住大咳起来。
朱悟能知道若不是方才自己与大师兄夜聊,也不会遭致如此结果。犹豫之下,他再不敢像从前一样小打小闹地煽风点火。
“师父息怒!我们方才只是开玩笑呢。”
唐三藏听了,神色却并未转晴。
他盯着孙悟空,盯着这个对他时而乖顺时而忤逆的弟子,一瞬间的出神中仿佛看见梦里那人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隔着一门求他,“长老,你见见我罢,见见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