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拳缓缓呼出一口气,眉目冷冽,“好,我答应你。”
事已至此,假应也好,真应也罢,他只想快点回去。
且见那孙悟空和他两个师弟一路奔出皇宫腾了云雾朝那黄袍怪府赶了回去,甫一落地门口两个守门的下人瞧着他们就亮了双眼,口中不住大喊道,“老爷,老爷,那几个贼人回来了!”
沙悟净瞪了那两个小厮一眼,说什么贼人?
黄袍怪听到声响,一路旋风般从府里奔出,瞧着门口只有他们三人,不由一愣,“怎么只有你们三人?我浑家呢?”
朱悟能没个正经地摇头嘻嘻一笑,“你浑家回娘家去也!”
那黄袍怪一听怒目攒眉鼓睛暴眼,脸上横肉直颤着,“我们夫妻俩的内事,你、们、几、个,多管闲事做什么!”
孙悟空呵了一声没回答,只把金箍棒别在身后,神色凛冽地挑眉瞧他,“废话少说,我师父在哪?”
黄袍怪仰天一笑,“你放走了我浑家,你觉得我还会把你师父还给你?”
他说着呸了一声,掏出副沉重钢叉,叉上黑气缭绕,腾腾翻滚,看着骇人。
“要想救回你师父,要么把浑家给我带回来,要么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一字一句咬牙说着,盯着孙悟空的双眼眸色幽深冷冽,似千年寒冰沉铁。
孙悟空没有迟疑,持棒一个蹬腿突进便扬手挥了下去。
师父是断然不会同意他交出百花羞的,他也不觉得自己堂堂一个齐天大圣会败在这么个妖怪手下。
要战便战,他何曾怕过?!
只见一时之间风云变幻势如雷霆,交相锋战棒架刀迎。
这个横擎金箍棒,那个斜举蘸钢刀,这个随风更面目,那个立地把身摇。
一旁草木被凛厉横风吹刮得掉了不少叶子,簌簌作响。地上尘土也被两人沉重脚步一踏激起,而后又飘忽着转落了下去。
两人你来我往数番转身去,你来我去屡次护空翻,战了五六十个回合,还是不分胜负。黄袍怪握着那叉一震,叉上黑气直直往孙悟空那边飞了过去。孙悟空伸出手本打算用内力把黑气推回,却不料触到的那刹那团滚滚黑雾就消失于无形。
他觉得奇怪,可来不及分神,便又一个下腰躲过了黄袍怪的一击。
孙悟空心下暗想,若没有这紧箍咒束缚着他,若他不曾被那五指山压了五百年,黄袍怪如今还不知该如何是他手下败将!
他想着,心底一动,双手举棍跃起身使了个高探马的势子。黄袍怪两眼一亮,没看出是计,举着宝刀就径直往那空三路砍去。
孙悟空瞧他中计,嘴角一扬翻个个身,一棒挑开黄袍怪那口刀,咣当一声把它挥在了地上。黄袍怪哪能料到如此,虎目圆睁瞧着孙悟空提棒便要往他头上打去……
就在这时,天际霎地一暗,朗朗晴空之下竟是打了个闷雷!
孙悟空那一棒敛了几分势,也没真想把那黄袍怪打得原形毕露魂飞魄散去,可那雷声一响,他手腕一颤竟是再也收不回去。
他眸中露出几分焦色,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刻,空中又是一道震震闷雷响,随即厚重云雾之上飞下一道金光朝如意棒直直击去,在近如毫末的距离时砰地一声弹开了棒头!
这一下,不止孙悟空,黄袍怪也是怔愣在地。
他们抬起头,只见茫茫层云里似乎隐着一人,正在驾云飞驰而下。
没人发觉沙悟净的气息促急了一刻,众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人自缥缈中缓缓现身,露出了容貌身形。
沙悟净松了口气,可眸中怅惘不知在失望什么。倒是黄袍怪,怔怔地瞧着云上那珠围翠绕粉面含春威慑不露的那人,眸色模糊如阔别百年往梦。待目光移至那人身后时,他瞳孔猛地一缩,呼吸顿紧。
那可不就是……百花羞?!
西王母淡淡扫视了众人一圈,自祥云之上抬足而下,步踏香尘如涉粉陌,“黄袍怪,怎么,你当几十年妖怪当习惯了,见着本宫竟忘了行礼?”
黄袍怪如梦方醒,屏着呼吸忙起身做了一揖,“王母娘娘安福在上。”
西王母振袖一拂,头上戴着百凤来朝钗,指尖涂着一层丹蔻胭脂,眼眸一扫便是气场不凡。她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你起来吧,去把唐三藏给我放了。”
黄袍怪想说什么,可看着西王母,到底说不出口。
转身前,他意味深重地看了百花羞一眼,随即入了洞府去放那被捆起的唐三藏。
孙悟空见西王母来了,知道事情已然解决了一大半。他放下心来,眉梢一抬没个正经,凉凉道,“五百年不见,王母大娘还是这般漂亮啊。”
西王母瞧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番,冷笑声,“五百年不见,你这只猴子也是还没个人形。”
孙悟空嗤了声,“猴子本该就个猴子样,做什么人?”
当初他刚从无天界刑满释放,却不料没见着金蝉子身影,一气之下大闹蟠桃盛会踏南天碎凌霄,得罪了各路不少神仙。
这西王母便是其中一个。可如今五百年过去,这猴子又有使命在身,她虽气恼往事却也不便再追究。
说话间,黄袍怪领着一身狼狈的唐三藏走了出来,朝西王母半弯腰做了一揖,“王母娘娘,我把人带到了。”
西王母淡然点头,转身朝孙悟空板着脸正色道,“如今既然唐三藏安然无事,你莫要再纠缠下去,把黄袍怪交给本宫来处理。”
孙悟空神色怪异,“我本也没打算怎么动他,可你……倒是想怎么处置他?”
“黄袍怪原是天上奎木星君,与这披香殿玉女百花羞私自逃下凡界来作一世夫妻,犯了天规中不得私通的条例,自然当有重罚。”西王母看着身旁她从宫里带出后,便一路咬着唇默然着眉眼的百花羞,摇了摇头,“本宫此行乃是代替玉帝代为责罚,绝不能罔顾私情徇私枉法。”
她说着,声音扬起几分,“黄袍怪,本宫所言,你认不认,又甘不甘受罚?”
黄袍怪跪在地上,目光深重地看了百花羞最后一眼,却见她不情不愿地,仍旧不肯回望他一瞥。
心头如同覆着层薄烬,黄袍怪想,他想要讨的说法,或许已经不用讨了。
深吸一口气,他磕下头去沉了声,“黄袍怪罪无可恕,甘愿受罚。”
西王母点点头,“好。本宫奉玉帝圣旨,即日起罚你和百花羞回天庭从最低阶做起,扫地烧炉,烧水端茶,未满百年不得重回原职!”
孙悟空眨眨眼,“就这样?大娘这也太轻了吧?”
西王母目色一厉剜了他眼,“闭嘴!”
孙悟空眸子上翻,退于一旁封上了口。
倒是那黄袍怪,似是不曾料到,两眼怔怔着,最后醒悟过来后不住磕头谢罪,“多谢王母娘娘轻饶之恩!”
“别急着谢。”西王母顿了顿,“还有最后一罚本宫还未说。”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比殊途不同归,更堪比煎熬刑罚。
她看着百花羞,这个明明知晓了前尘却仍不愿面对现实的女子,转头问向了黄袍怪,“你当真喜欢百花羞,矢志不渝?”
“我……”黄袍怪不知西王母何来此问,只是奇怪地,本该毫不犹豫的他此刻却不知为何有了一丝迟疑。“是。我喜欢她。”
他回答着,眸色坚定,可没有人发现,他握紧的拳头在微微颤抖。
“可她失了记忆,见着变换容貌的你,便再也记不得山盟海誓,十几年来只把你当作仇人。如此,你还是喜欢?”
黄袍怪敛下眼,顿了顿,“……喜欢。”
“那如果本宫说……”西王母沉了声,细长眼角一挑,“她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杀了你,这一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呢?”
黄袍怪听着如遭雷击,浑身震了一震,双目睖睁。杀了……他?
十三年夫妻,他剖心剖肺,倾尽所有,可她抛夫弃子,竟还要杀了他?
心脏是隐隐啮噬的疼痛,黄袍怪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捂着胸口抬起眼盯着那人,眸中燃着熊熊的焰。
“黄袍怪,时至如今你也该看清了……百花羞不过春心萌动又恋你容貌正好,才随你下了界去。她恋的,不过是你的皮囊,神仙之姿,不曾对你真正动心。而你,”西王母没有起伏地说着,似是看清却也似凭空猜测,“你也不过是下界后求而不得生了执念,所以才一门心思想要得到她。”
黄袍怪摇着头,神色恍惚,“不是的……”
耳旁似有嗡嗡鸣响,他抬手捂起了耳,却不知为何,有纷扰的声音如落霜雪汹涌了进来。有谁在说着,“这几年我跟在你身边,不嫌你外貌,也不嫌你身份,替你铲平一切障碍,为你拿来你要的一切。不够吗?”,又有谁在说着,“你这般丑恶寝陋,哪会是什么星君?我绝不可能喜欢上你,你也别再白费力气用那什么前世今生之说来骗我!”
大哥、夫君、喜欢、可笑……嘈杂声音挤于一处,充斥着脑海。
可最后,一切都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化成了当初一句清软话语。
“奎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