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以为,来日方长。”张佳乐喃喃说。
“我也是这样以为的啊,很多人都是。”叶修说,“总是没有足够的时间,总是觉得不急于一时……然后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张佳乐全身一震,脸上忽然浮起一层惨白。
“你说,他……你知道吗?最后到底知不知道?”他抓住叶修的衣服,又迟疑着松开,“我现在知道了,虽然我之前也知道,但也不是很确切,总之不一样!你也可能情商低啊!我本来很确定,又不确定了,靠!”
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含含糊糊的最终也没说明白,叶修却是秒懂。
“放心吧,我以一个情商在线头脑健全的局内人身份告诉你,你就差在脑门上贴五个大字,上书‘我喜欢叶秋’了。”叶修说,“也就孙哲平心大看不出来,换个文州那样的,分分钟约你去谈话。”
“啊?表现得那么明显?”张佳乐嘀咕,眉目间升起一抹亮色,马上又回复黯淡,“再明显也没用,还是来不及说。”
“你闹够了没有,”叶修伸手按着他脑袋,一路按回自己肩上,“我听到了啊。我就在这里,跑不了。”
张佳乐脸埋进对方肩窝,在叶修看不到的角度,莫名地有点想笑,于是便真的笑了一笑。
嘲笑自己或对方?他没有这个意思,也不会如此刻薄。事实上他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笑,无论内心藏着再多复杂难明的情绪,这都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难得的美好时刻……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记住鼻端的淡淡汗味,如皮影戏布景般漆黑的楼房轮廓,翻转的视野中地上的裂纹形状,和月亮的弯钩朝向哪个方向。
他有一种预感,这样安静的、犹如在命运的夹缝中漏给他们的时间,不会很久了。
第69章
1
B市。
“今天的歌很好听。”喻文州说。
舒晴这里通常会播放一些有利于舒缓心情的歌曲,来得多了,他也清楚她的歌单。自从和他熟悉起来,她播放粤语歌的频率就高了许多,喻文州自然明了女孩子的小心思,从一开始的付之一笑,到如今习惯了这种着意营造的氛围——如同女孩子本人,精致而讨人喜欢,却总像哪里欠缺了点什么。
“《再见二丁目》,很多年前的老歌。”舒晴说,把音量稍微调大了一点。低柔清宛的女声在室内回旋,仿佛沾了水气的风吹过荒原的野芒花,密密匝匝的一片柔软地伏下去,又立起,忧伤随着一起一落。喻文州想起南方用阿拉米语唱起过的歌谣。
“满街脚步/突然静了
满天柏树/突然没有动摇
这一刹/我只需要/一罐热茶吧
那味道/似是什么/都不紧要
唱片店内/传来异国民谣
那种快乐/突然被我需要
不亲切/至少不似/想你般奥妙
情和调/随著怀缅/变得萧条
……”
舒晴随着旋律轻轻哼了几句,保持在只有自己听见的音量,她的粤语发音怪得很,怕被人笑。深色玻璃过滤后的天光像一道尺,在喻文州眼下的阴影上量过来量过去,他阖着眼帘,专注聆听的姿势,十指交扣,表情静而和软。
“原来过得很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
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
无论于什么角落/不假设你或会在旁
我也可畅游异国/放心吃喝
……”
这种时刻是不宜开口的。喻文州来这里,有倾诉,有坦荡的软弱,很多时候他其实喜欢静静的不出声,一些思绪需要孤独的沉淀。舒晴有所察觉,相比与她交流,宁静透彻的自我观照也在这间屋子里进行着,他更需要这样一个地方,不是这样一个人。
他看上去孤独,却是圆融而完整的一种状态,自相和谐也能自如融于环境,与无法自处的空虚烦乱无关。
这也让她感到无力。
舒晴并非没有见过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她曾经怀着理不清的心绪,专门跑到荣耀国家队训练现场去,找借口远远看了一眼真人。叶修和影像中以及多年前比赛现场上的区别不大,可能更随意更不修边幅些,点烟的动作潇洒利落,但无论怎么看,所谓会走路的传奇,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已。
她从未有过切实的妒忌,也从未拿自己和他比较,他们分属的领域与象征的意义全然不同。这个人,她咬着嘴唇想,他知道自己曾被某些人用力地爱过,至今还在爱着吗?被那样用力地爱过,他是如何以圆满无缺无懈可击的姿态,抽身而退,遵照他那强大无匹的惯性自顾自走下去?
后来每次回顾,舒晴都觉得自己那一瞬满溢的情绪简直魔性,没头没尾且毫无必要。
他怎么会不知道。
“我们说到哪里了?”喻文州问。
“上次我拿照片给龚老师看,他说,火焰与水的图案应是某个部落或民族的图腾符号,像古时商族的图腾是玄鸟,鄂伦春族、鄂温克族崇拜熊图腾,瑶族、苗族和黎族等尊奉盘瓠为祖先一样。倒是能让人看着就头晕的图案,乍看不稀奇,网上也能搜到一堆,但那都是通过视错觉给大脑造成假象,是很简单的小把戏,而不依靠视错觉就能达成眩晕的暗示,这中间的原理比较难懂,他也不记得历史资料上有类似的记载。”
“他问过我原照片是在哪里拍的,我没说。”舒晴补了一句。
“哦对,有托你帮忙问来着,谢谢你还记着,辛苦。”喻文州说,舒晴诊所的客人五花八门,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正好有个姓龚的民俗史学专家在业内很有名气,他就托舒晴捎去几张山洞内部的翻拍照片,也是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思。
“干嘛跟我这么客气?”
“无事献殷勤嘛。”喻文州笑笑,“没有记载很正常,南方她那一派的传承也不依赖于文字,自有他们独特的方式手段,而且他们似乎特别讲究一个悟字,形之于文字反而落了下乘……我是这样理解的。”
“这么神奇的门派,消失得无声无息,太可惜了。”舒晴托着下巴,“历史上奇人奇事很多,像这种也远不止一家两家吧,居然没留下痕迹?”
“未必没有蛛丝马迹,但只怕都湮没在神怪传说与道家典籍的各种夸张记述中了。”喻文州摇了摇头,“当代也不是没有这类奇人异士,包括门派,只是都隐藏很深,蔡老他们知道得多些,我们没有刨根问底。”
他瞥了眼手机,对她微微一笑。
“我有个朋友等会儿要来,今天待不了太久。”
“叶修,还是王杰希?”舒晴问道,这两人跟他同城。
“都不是,理论物理研究所的一个专家,叫王石曾,你可能没听说过。”喻文州说,“他是那场会议中,除了南方和蔡老,我们唯一知道真实姓名的人。跟蔡老的情况一样,我们先在记忆世界里见过,回到现实中才找到的真人。”
“你们……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找到本人?”
“也不是所有人都执着吧,有人就无所谓,有人巴不得快点忘掉。”喻文州笑,“我陷得比较深。”
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反而让人不知接什么话好。舒晴叹一口气,很快捡起了职业的态度。
“人的自我保护机制是很强大的,创痛过深可能导致失忆,乃至精神分裂,那就是身体在自我保护。换句话说,真心想要淡忘过去,想要走出来的人,即使没有外力帮助,大脑也会如他们所愿。”她轻声说,“喻队长……文州,你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放下而来的,对吗?”
“应该说,我没有刻意去放下或不放下,主观上也没有反复加深记忆、不断强化的意图,只是这段记忆……”喻文州苦笑一下,眼眸深处则有些苦涩之外的东西,“不管想不想,它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
“喂喂喂,我们就这么大大方方趴窗户偷听?不会被人当变态赶出去?”八年前的喻文州站在黄少天身边,听他这样说着。
跟踪萧荫并不是难事,萧教授就是个普通人,也没什么防范跟踪狂的意识,负责盯梢的黄、喻两人一路跟他到会场,大部队前来可就犯了愁。南方不知去向,会议室里却还有一个十年前版本的南方,他们对于窃听瞒过她完全没信心。
“这都什么时代了,能不能讲点技术含量。”叶修变戏法般拿出一个摄像头,又扔了套酒店服务员的工装给王杰希,后者愣了愣,心领神会到卫生间换上,回来时居然还端了个热水壶,不知从哪里顺的。
众人默默望着王杰希把摄像头往袖子里一塞,镇定自若推开会议室大门,几分钟之后走出来,朝他们点点头,示意摄像头安装顺利。
“好了,我们回客房看监控吧,在这里停留太久不好。”喻文州说,“毕竟她认识叶修的脸。”
气氛一时略诡异,这时候就看出各人性格差别了,有人不当回事,有人的神情带点新鲜和兴奋,还有人明显不大自然,一看就是平时循规蹈矩的乖宝宝。不过连张新杰都没说什么,没人会那么死板。
“我觉得,我可能认识了一个假的王杰希……”方锐啧啧感叹,“你们还真敢啊,不怕被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