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纤柔的手指拂过尤离面前,对着镜子极熟练地摆弄,尤离依言闭目,直到面上一凉,再睁眼时已是一头白发,青龙面具沉重萧然。
明月心细细讲了几句,最后吩咐:“去后山崖边等着。”
尤离闻言起身,转头多问一句:“二龙首,既然燕南飞叛变,便可以杀了,是不是?”
明月心安抚地冲他微笑,“这个不需要你动手。”
唐青容搜集到醉月居线索,和江熙来一路打探而来,却没有任何阻碍,甚至还有人奉茶机遇,恭敬引至后山。
一男声悠远清明,在空旷山间并不真切,不知来自哪方——“贵客来访,随意赏看便是。”
明月心轻轻落在二人眼前,“唐青容,把大悲赋交出来,否则我即刻送你们上西天!”
唐青容一笑,“你夫君说了,我们是贵客,你却要杀我们?可谓夫妻同床异梦!我已在身上栓了□□,你敢近身,我们就同归于尽!”
那男声即刻飘来,“小姐莫要意气用事,请来一叙。”
明月心哼了一声,便起步而去。
百晓生和公子羽站在一道石门之外,皆是白衣,风姿绰约,郁郁深沉。
公子羽的声音二人并不熟悉,此时语气尚且轻松,“王老夫人手里的大悲赋,青龙会志在必得,此事越拖越久,唐门四盟死伤无数,徒增杀戮,二位宁愿如此?”
江熙来惊道:“你们怎知大悲赋在老夫人那里!?”
明月心爽朗而笑,“看在你和良景虚的交情份上,我让你输个明白——是你的燕大哥告诉我的。”
唐青容惊愤不已——
“燕南飞?!他是你们的人?!”
江熙来震惊之下顿时反驳她:“不可能!我没有告诉过他!”
明月心道:“百晓生和良景虚研制出来的新药,一旦服下便会言听计从,问什么也是对答如流,药效一过便什么夜不记得。你们共醉的那一夜,已经都问清楚了。”
百晓生的笑声苍老低沉,“二位年轻人,既然来了,我们不妨直言——”
公子羽接口道:“不若我们相约一战,以战果解决此事如何?”
唐青容道:“怎么,要以大欺小,倚老卖老么?”
公子羽道:“自然不是要你跟我打,也不是先生跟你打。五日后,地点你定,谁出战,也随你。不过我们这边谁出战,也要到了地方,见了你们的人再决定。如何?”
唐青容道:“好!公子这样说了,那么五日后听雨峰恭候大驾!这五日里,希望你我秉持今日约定,少动兵戈!”
江熙来看着明月心骄矜的笑意,还未从方才的打击中清醒。他终于知道尤离为什么那么生气,他那样郑重告诉他们殇言的效果,却还是没能阻止自己落入陷阱里——
果然,自己还差得远。
“这个自然。二位请自行离去,无人会阻拦。”
三人接连动身,轻松自如地与二人擦身而过,缓缓离开。
决战
恢复神智的傅红雪面前只有碎落在地的药瓶和用石头压住的一张纸。
还记否决斗之约?择日不如撞日——
蔷薇剑于黄昏后风啸崖右侧,云来镇上方小院恭候。
燕南飞人已不在。
傅红雪阴沉着脸,亦起身离去。
他去找了江熙来。
后者正坐在锦鲤苑的池子边静心,看到傅红雪走进来,开口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傅红雪看他纠结的神色,直接道:“我已经知道了。”
江熙来道:“燕大哥……燕南飞的事情,你知道了?”
傅红雪点头,将那纸递给他,“我请你去观战。”
江熙来问:“他为何要跟你决斗?”
傅红雪道:“因为他想决斗。”
江熙来无奈,道:“青龙会已知大悲赋所在,要五日后与我们听雨峰一战,傅大侠,你可以出战吗?”
傅红雪沉默片刻,点了头,“可以。”
江熙来却大有愁色,“青龙会必定还有阴谋,傅大侠一定要小心。”
傅红雪低着头看他,缓缓道:“你和尤离,路还很长。他如今的情形,必须多变才能应对。但是他对你,一直很真实。”
江熙来听到傅红雪突来的温和劝导,缓了神色道:“我知道。”
二人驻足立在池前,半响,傅红雪静静地转了身,往帝王州驻地去了。
他还有事情要交待。
燕南飞比他悠闲很多。他最后一次易容成公子羽,一路往山上的约定地点而去,打发走了一路上的青龙会人马,长路顿时空荡许多,周围的草丛在日光下仿佛也多了些绿意。
这院落中挂着数盏红灯笼,看上去喜庆而温暖,院中一棵梧桐树萧瑟凄然,落叶纷纷。
他卸去了公子羽,变回了燕南飞,握着蔷薇剑站在树下。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注1)
这样不吉利的诗句突然从脑中冒了出来,他自己也很无奈。
尤离在房中不安地坐着,也不敢来回走动,以免暴露他此时的心情。
洛宇却又敲门进来,冲他小声道:“楼主!小的方才路过云来镇,看到几个玩意儿很好,帮您买回来了。您看看可以拿回去给合欢少爷他们?”
尤离心烦意乱地接了过去,是几个荷包香囊和吊坠,皆是蜀中的精致工艺,其中一个香囊上绣着几朵鲜艳的合欢花,姿态动人。
“多谢你,你有心了。”
尤离方一说完便觉得不对,“等等,今日你们不是该守在风啸崖附近?怎么偷跑回来了?”
洛宇道:“公子吩咐我们回来的,可能另有安排,小的也不知道。”
尤离眼中一凛,口中淡淡道:“哦,险些错怪了你。这些小玩意儿很不错,待会儿我也乔装去逛逛,给展梦魂他们也带点礼物回去。”
洛宇点点头,“是!那小的就先退下了,不打扰楼主休息。”
尤离看着他退下合上门,手中紧紧握着那几个小东西,沉沉呼了一口气,起身走到柜子前取了斗篷斗笠。楼下并没有萧四无和慕容英亲自巡视,出去得很容易。有了决战之约,双方的人马也退了不少。而明月心不会真的乖乖按照什么决斗定胜负,把时间定在五日后,一定有什么计策,恐怕此时正在商议。
天还算亮着,却已是申时,寒冷的天气里云来镇行人并不多,脚步都很匆忙,似乎很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多逗留。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尤离步伐沉重地朝上走时,天色已经逐渐有些暗了。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枝林后隐约而现,尤离忙侧身躲进了茂密的树林里。
燕南飞正在点灯。
这条路通往小院,每隔十数步就有一盏石灯。燕南飞一路而下,弯下身去,低着头,很专注地点燃了一盏又一盏。
他不点灯,傅红雪也不会摔在这里。
这种略微稚气的行为在他做来是有些可笑的,但是他孤寂的侧影被映照出来,像一个等待良人归来的茕茕孑立之人。不是形影相吊——那漆黑的影子,好像也在嘲笑着他一般。
尤离心酸不已,正欲上前,傅红雪的声音却已到了——
“你在做什么?”
燕南飞熄灭了火折子,淡淡道:“我在点灯。”
傅红雪看着暖色的光线,没有问他为什么点灯,也没有多说什么,握起了他的手腕迈开了步子。
燕南飞道:“你来早了。”
傅红雪道:“昏时,没有早,也没有晚。”(注2)
燕南飞道:“我明明写着黄昏后。”
傅红雪道:“我算好了时间,但是走得快了。对不住。”
尤离看着二人缓缓前行,几乎要忍不住哭出来。
这不像是要去决斗,只像是一对爱人正要回家。
尤离原地站了许久,双腿沉重得几乎迈不开步子。
燕南飞在梧桐树下站住,抚上树干对傅红雪道:“梧桐是最早落叶的,向来秋雨一至,梧桐叶就落了,最萧瑟凄凉。所以我死后一定不要葬在这里。”
傅红雪道:“那要葬在哪里?”
燕南飞道:“徐海。”
傅红雪不解,“徐海常年秋韵落叶,只是浓淡不同。”
燕南飞笑了,“常年秋韵,才能不显秋韵。落叶之所以萧瑟,是因为之前枝繁叶茂,好不繁盛,待秋风起,便凋落,才显得萧瑟。若一直如此,就惯了。没什么分别。”
傅红雪听了后道:“你像在留遗言。”
燕南飞挣开他的手,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抽出了蔷薇剑——
“心剑?意剑?化境之求?我都达不到。所以,你的刀,又如何了?”
傅红雪见他突然的凌厉神色,持着刀看着他道:“人御心,心御刀,刀伤人。我许久未伤人了,我并不知道。但是多半跟你一样。”
燕南飞摇头,“那也不是坏事,至少这是公平的。”
总好过,是谁的单相思。
风起叶落,沙沙作响,燕南飞的声音还是很清楚——“你有没有什么话跟我说?”
傅红雪道:“有。有很多。”
燕南飞摇头,“可是我没有时间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