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甘心,他悲伤至极。
明明江熙来做得到的,他也做得到。明明他也早救过尤离一次,明明他比那个江熙来处处都好,论武艺论容貌,他一点不输那个江熙来。明明尤离也曾那么温柔地与他相处,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嫉妒,那样的怒火之下,他依旧不舍得伤害他。
这三天他度日如年,总以为尤离好像不会再回来了,可他一回来,却带着一个美艳的女人欢度春宵。
合欢不时的凄冷而笑,痴傻一般地发着呆。
尤离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终将手里的瓷瓶倾斜到杯口,毕竟各人体质不同,担心会被他察觉到下药的痕迹,这轻微的量大约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自然地抬手,随即把酒杯往合欢那边一推——
“爱喝不喝。我困了,别拨弄了,能睡了么?”
合欢冷冷道:“爷这么早就困了?这么早熄灯会很反常……”
尤离道:“管他们作甚——你不唱曲儿,也不陪酒,我一个人坐在这儿喝酒,无聊透了。”
他的语气这样疏远,这样淡薄,真的只是在跟一个男伶说话,冷得让人想哭。
合欢闭着眼睛,宽大的袖中握着一把精小的匕首,道:“尤离,如果我也救过你的性命,如果该享受你如此深情的本应是我,你能不能动一点怜悯之心,不要用这么讨厌的语气跟我说话……”
他语气里满是不甘委屈和怨恨,随即微微释然,“我说了,我可以陪你的。我陪你喝。”
说着一把抓过那酒,仰头尽数倒进口中,沉默半响。
尤离被他突然的话语和动作惊了一跳,想起他几次欲言又止时的情形,心中突然涌现一个很不好的猜测,看向那已经呆滞的双眼,心知药效已起,惊疑相问:“你救过我的命?”
合欢的声音平静缓慢,“我在东越海边救过你的。”
尤离的满心震惊无法言说,“那时你伪装成一个女人?”
合欢道:“是啊,我看你醒的时候那么害怕,觉得装成女孩会好些。”
尤离手中紧握,“为什么不告诉我?”
合欢语气波澜不惊,“没有意义,告诉你也没用。”
尤离道:“因为这个,明月心才派你来的?”
合欢却答:“夫人不知道。除了我,没有人知道。”
尤离恍惚了片刻,头都开始发晕,“为什么对明月心如此忠心?”
“是她救了我,命是她给的。”
尤离心乱如麻,合欢那双漂亮的眼睛还空洞无神,柔光在眸。尤离试探着开口:“你……你喜欢我吗……”
合欢的语调还是那么平静,传到尤离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喜欢。”
尤离不可置信,几乎就要哭了,“真心喜欢?”
“真心喜欢。”
尤离知道那浅淡的酒不可能让自己醉,但是猛烈的晕眩之感漫上脑袋,扶着桌子,一把握住合欢手腕——
“这药错了,不对……不对……你别给我装了!合欢,不对,你真名叫什么?”
他对答如流:“沙华。”
尤离不知不觉已加重手中力道,“你监视我而已,让我以为你喜欢我,对你放下戒备,便于你完成任务对不对?”
合欢道:“不是。”
尤离立刻道:“欢儿,别闹了,别闹了,别这样,这药出错了……你最会骗人最会撒谎的……你那些脾气,什么服毒什么打人,都是装的对不对?”
合欢还在安守本分地回答他:“不是。”
尤离一把推开面前的杯盏,粉碎一地,双手撑在桌上喘着气。他本是一无所有的人,从来都受不了别人的情义。
尤离,这是报应。你很能装,他也很能装,你以为他装得太好,结果却是真的——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看着合欢尚且迷离的双眼,忍住心头乱意,“你骗了我多久?”
合欢如实道:“不知道。”
尤离摇头苦笑,“欢儿,好欢儿,别演戏了……”
他就这样自言自语地站在那儿摇头,心乱如麻,复杂纠结,面对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真话大多很伤人,真的药如其名。
直到合欢的双眼恢复了些神智,动了动手腕,低哑出声——
“今日精神不济,喝了一杯我就有些晕了。扰了你的兴致了吧……”
尤离双肩一抖,不知要用什么表情回应他。
合欢见尤离站在那儿不说话,甚至都没注意到有杯盏碎了一地,继续冲他道:“阿离……”
这两个字让尤离低沉喝止——
“我说了别这么叫我!”
合欢看着他的侧脸,犹能想象他生气的神情,手里的匕首是他白日里精心打磨过的,吹毛立断,锋利无比。
尤离没有回头,依旧沉浸在方才的惊乱之中。
合欢左手握着那匕首,袖口上有黄色丝线绣出来的梨花,浅浅淡淡很不显眼。
他抬起右手放在桌上,宽袖掩住了左手的动作,微微朝左侧了侧身,留给尤离那边一个倾斜的背影。
然后毫不费力地,将锋刃扎进了胸口。
缓缓的,能清楚感觉到血肉撕裂的疼痛。
尤离的声音让他轻轻一抖,疼得倒吸一口气。
良景虚站在那里问他:“你是不是有很多事瞒着我……”
合欢颤抖着双唇,片刻才轻缓地回答他——
“没有。”
尤离垂着头,缓缓转向他,“欢儿,你喜欢我么?”
合欢笑了两声就咳嗽起来,费力道:“我不喜欢你。我只是要完成夫人给我的吩咐。”
尤离察觉到他语气里的衰弱之感,那淡淡的血腥味骤然唤醒他的神经,顿觉不妙,一步窜了过去拂开他手臂——
那鲜血的颜色在衣色上并不明显,胸口的刀柄却显示着伤口之深。
尤离惊声:“你又要做什么?!”
“欢儿!”
合欢瘫在他怀里,皱着眉头,胸口全是温热的血。
尤离朗声唤来门口守卫——
“拿药来——快去!”
“你别闭眼,合欢,沙华……听我说……”
合欢的每一次呼吸都带走着鲜血流淌,尤离封住他穴道,仍旧挡不住他眼睛里逐渐涣散的神采。
声音柔而沙哑:“阿良……”
尤离道:“别说话,你睁开眼睛,不能睡过去——”
合欢摇头,“阿良……我错了……我……我错了……”
尤离接过来人递上的药瓶,抖着手撒在他胸口,掌心抵住他后肩运功,“深呼吸……你别说话……”
合欢倔强地开口,“你还……生气吗……”
尤离怒喝:“别问了,我让你别说话!”
合欢垂了头,“阿良我好疼……”
尤离急促地安抚他,“我知道。”
合欢摇头,“你能不能……不生气了……”
“我不生气了!你别再说话!深呼吸,别浪费力气,不要动……”
合欢却抬手攀上他手腕,“阿良……”
他没有哭,他不想最后的样子依旧是江熙来的影子。
他想说什么?
他其实什么也不能说。
也根本什么都不用说。
尤离那惊惶的神情,就让他很满足了。
傅燕番外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吾身常康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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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久的辰光里,傅红雪一直不知道情绪是什么。
他总是冷着一张脸,看遍——春日丽光,夏日荷韵,秋日落叶,冬日纷雪。
风景非风景,佳人非佳人。纵然明月心温柔如水,他仍旧像潭死水。
他这样的人,或许也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
尤离曾问他,是否爱燕南飞。
否则为什么要牵心蛊?
傅红雪很诚实,他真的不知道。
那是几个月前。
燕南飞坐在开封城楼上喝酒,秋日的风并不冷,他的指尖却没有温度。
他很久没有这样郁闷,这样不安过。
诚然,他已不算一个合格的青龙会中人,当知道明月心暗中对傅红雪下了情人泪,他忍不住地想挽救。
无关忠诚甚至无关道义——诚实说来,只因为,他并不想伤傅红雪。
明月心收来的资料显示了尤离的毒术,凭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他希望尤离可以帮这个忙。
自然,尤离没有让他失望。
所以他本该好好报答那个气质孤冷的少年。
但是他亲手将他送进了万丈深渊——
那一日,只要尤离不曾落单,不管是上官小仙还是明月心的计谋就都没有机会。
可就如那大师所言,这世上有不可转圜的祸事。
他支走了江熙来,把尤离引去了城门。
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简单到他两句话就可以达成目的,尤离从相国寺离开的背影在他眼里惨烈无比。
他的悔意,在看到尤离胸前蔓延的血迹后骤然迸发了。
恩将仇报。
大概就是这样。
傅红雪来到他身后时他竟一点没有发觉,直到那人坐在他身边,阴沉着脸什么也不说,燕南飞递过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