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离脑中轰然一震,眼泪都要掉了。
人总是爱回忆那些难得的东西,再次体会时明知是虚假也自欺欺人地愿意去上当。
这女人的易容术不单是变一张脸,她的谎言已能渗到骨子里去了。
那个常常给他留东西吃的老婆婆,好像真的如眼前这人一样温和。他的确不知尤奴儿何样,哪怕见到了,也没有母子相见的感觉,还不如这老妇扣动他心弦。他迷惘地去牵她袖摆——
四目相交,烛火摇晃。
却听到阿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夫人,有客。”
尤离好像猛地从一个虚妄之境里被拉回来,浑身都是冷汗,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来了,如刚刚躲开一条毒舌的獠牙,惊魂未定心头狂跳。
明月心几乎是大怒,慈祥的微笑骤然散尽,眼里的怒火混着烛光生色,头也不回,只微微斜了眼——
“谁?!”
尤离撑着桌子站不稳,手心尽是滑腻的汗意,迷乱中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阿楠定定道:“回夫人,是傅红雪。”
该死
明月心已许久未见傅红雪,人还是那个人,刀也还是那把刀,眼神依然冷漠。
明月心还和以前一样漂亮,她的驻颜之术从未耽搁,易容之术又更炉火纯青。
这个女人曾与他柔柔暖语,还给他做过饭。
女人为一个男人做饭时,总会让这个男人有家的感觉,但他却不喜欢她。
离时燕南飞神色冷寂,将他夹在了领口的一缕头发抽出来,拍着他肩膀道:“那个女人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
傅红雪点头道:“我知道。”
此时重见,亦是明月心先开口。
“你来做什么?”
傅红雪道:“来下战书。”
明月心抬手道:“哦?你要和谁一战?”
傅红雪道:“你。”
明月心道:“黑刀竟要欺负一个女人。”
傅红雪道:“我的刀只杀有一种女人。”
明月心道:“我这种女人么?”
傅红雪点头。
明月心又问:“那么我是哪种女人?”
刚一问出口,她就有点好奇,确实想听傅红雪亲口来说一说。
傅红雪摇了摇头,“我不希望世间有你这种女人。”
这一定是一种批判,可又或许是一种褒奖?
祸水一样的女人。
可要成为祸水,也是需要本事的。
明月心道:“傅红雪,燕南飞已死,白云轩你也杀了,前事纠葛有什么好重提的,四盟伪善,八荒无用,你何不……”
傅红雪已经道:“你可以闭嘴了。”
明月心一笑,“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我不喜欢听你说话。”
明月心却不生气,“你不喜欢我,所以不喜欢听我说话。你对你好的时候你不喜欢,偏偏喜欢那种低贱恶毒的人。”
傅红雪听着她刻薄的话,忽觉她的自信很莫名其妙,二人在此相逢,她并无多少胜算,却毫不顾忌地用这种话来激怒自己。
他道:“只是因为你的话太多了,所以我不想听。”
明月心道:“只因我多说了些话,你就要与我一战?”
傅红雪沉默起来,环视周围多双警惕的眼睛,片刻后方道:“大悲赋在我这里。”
二人静立在树影下,周围无人敢动,尤离虽然好奇而惊讶,也不敢去看。他还沉浸在一种诡异的迷乱里,心知自己多半已被什么迷药沾心,然内力被封无计可施。最后推门而出,直接跳进了碧波荡漾的池子里。
池水冰凉,将他激得顿时清醒。
阿楠站在岸上看他在水里没了影,忙道:“公子!”
尤离很快浮起来,扒着池边石沿咳嗽。
“公子这是怎么了?”
尤离笑道:“夜里太热,下来凉快一下。”
阿楠感受着夜里的清凉山风,也不再多问。
从大门口传来一阵刀戈之声,尤离已爬上岸,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衣裳紧紧贴在他身上,凉意很快入骨。
“阿楠,你去叫杜云松。”
阿楠低头领命,“可是——”
尤离道:“不用管我。”
那黑衣女人一走开,周围就空旷得让人心慌,灯火黯淡,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行过数步,夜风渐急,吹过竹林就带出沙沙喧哗,忽有人一把抓上他肩头,带他凌空而起,眼下苍夜连成一条黑幕。
这人到了他身后他完全没发现,一定是武功高他很多的人。
他下意识要以为是萧四无,又很快看到那人暗红的衣角,不但不慌,还有些失望。
小山重叠,正能俯瞰整个醉月居。
他看着儿子镇定自若的神色,自己却快语无伦次,不知第一句该开口说什么,解了外裳想给他披上。
尤离看见他的神情,一时颇为愧悔,苦笑道:“你伤心坏了罢……对不住。”
他拢着暗红浅笑一下,又说,“我很好,什么事情也没有。你放心。”
叶知秋不信,“你还是不愿意跟我回去?”
尤离道:“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
叶知秋道:“那开封时……死的那人是谁?”
尤离手臂一僵,悲伤的情绪就又回来了。叶知秋掌心的温度就在他肩上,浑身冰凉中,感觉像灼烫的。
尤离哽咽得说不出话,他父亲手心一重,极轻地问他:“怎么了?”
尤离哀婉道:“是一个对我很好的人,我很对不起他……”
叶知秋便不多问,尤离却要问他:“你如何得知那日排云塔有险?”
叶知秋道:“密信一封,来者不知。”
他凝眸道:“字迹刚劲,可知内力深厚,我猜是——”
尤离道:“不必猜了,是百晓生。”
叶知秋点头,“但是理由……”
尤离道:“帝王州和万里杀打起来,江湖大乱四盟分崩,不一定是百晓生想看到的结果。他也不想明月心失去对手。”
叶知秋道:“开封之后你消失多日,去了哪里?”
尤离道:“去了秦川。”
叶知秋呼吸平稳,然提起秦川,另有一件大事压在他心头,他隐隐有猜测,都不知这个猜测是好是坏。
尤离垂了眼帘犹豫了颇久,终道:“我还有件事情要问你。”
叶知秋道:“你说。”
尤离道:“你是我爹,一定不会骗我的。”
叶知秋点点头。
尤离道:“那天,有个人在我眼前死了——”
叶知秋浑身一凉,更加不能分辨这个诡异的变故是好是坏,尤离却已继续说下去。
“有唐门弟子跟着他,你这几日一定是在唐门,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叶知秋未有停顿,道:“我知道。他身受重伤,来巴蜀求医。”
尤离道:“他叫什么名字?”
叶知秋也没有有迟疑,沉声道:“我不知道。”
尤离颇为失落,“他遇见我之后就自杀了,实在好没道理——”
叶知秋深吸一口气,心脏好像被捅了一个洞,需要不断的地拿谎言去填补,别无他法。
他直视了儿子的眼睛,沉声道:“那人已疯了,做的事情不能拿常理推断,你莫言多想。”
尤离怅然地转了头,依旧颇为困惑,随即道:“那你怎知我在这里……”
叶知秋道:“猜的,本抱着微弱希望试一试,未想真能如愿。”
尤离道:“傅红雪是你叫来的?”
叶知秋点头,“明月心一时回不来,你若能跟我走——”
尤离正要拒绝,却见他头发多了些霜白,人更老了几岁一般,唯眼睛里带一点期许的光芒,低声细语:“前些日子叶某总梦见奴儿。”
尤离眸子一颤。
“奴儿第一次冲叶某发火,责问叶某为何没护好你。”
尤离僵硬地摇头,“她为什么不给我托个梦呢……”
他指间一紧,“我听说,当娘的都会给孩子讲故事,哄他们睡觉的。她们会一直抱着自己的孩子,温温暖暖的,夜复一夜。”
叶知秋舌尖发苦,“叶某对不住你,有的遗憾永远也不能弥补你了,但是……”
尤离很快抬头,“可是我还有事情要做。”
他目中凶光毕现,“我要那个女人死——”
唇角一弯,他森然笑起来,“你不用担心她杀我。因为她自负。她弄到她手下的人,若是个细作,岂非是她自己往坑里跳,旁人拦都拦不住——”
叶知秋一叹,“你以为这样说叶某就可以放心?”
尤离道:“自从在燕云让我服了殇言后,她更不愿意相信我是个奸细。”
叶知秋道:“今夜我本已能杀了她。她为脱逃,告知我你尚在人世。”
尤离笑道:“你瞧,我的用处多了去了,还能让她保命,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死呢……”
叶知秋道:“然人不死,也可以生不如死。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
尤离道:“所以我一定要她死。”
他扶额,费力地去回忆,“我一定忘了什么,可我记得她做了非常恶毒的事情,虽然不记得缘由和最后的结果,但我一看到她就恨。更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