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离道:“他说……待会儿一起吃饭,就这样。”
江熙来愣愣的,“那你跟他说了什么?”
尤离道:“我说我很喜欢你。”
江熙来还要细问,尤离已贴着他领口道:“熙来啊,这外面太冷了,我快冻死了。”
江熙来恍然,“我在屋里给你泡了热茶,走罢。”
房里暖和多了,尤离捧着热茶不撒手,感叹道:“你家掌门对你真好。”
江熙来道:“当然了,师父对我来说就像父亲,还是师兄师姐们对我也——”
他突然停口,看到尤离脸上落寞,悔之晚矣。
“对不起。”
“是不是勾起你不开心的事了……”
尤离摇头,“没有,听着让人很羡慕而已。”
江熙来道:“他们也会这样对你的,我说过,公孙师兄最好客,这会儿一定在搬酒,等着晚上招待你。”
尤离看着门外尚明的天色,热茶的温度在掌心里,一直蔓延到心头去。江熙来握上他手背,恳切道:“我知道阿离怕生,但是一回生二回熟,他们都很好相处,你别紧张,有我在。”
尤离笑出声来,“最后三个字,再说一次。”
江熙来亦低头笑——
“有我在。”
此计已决绝
尤离真的体会到和睦融洽的氛围,没有人因任何理由排挤他,更没有人来挑衅,更多的是想看看他刀法。
江熙来本颇为忧心。
唐林师叔本是唐门中人,多年前唐门也还用毒,跟同样用毒的五仙教自然要分个高下。然而毒术难以点到为止,双方损失都颇重。更甚当时年少的唐林被五毒的噬日蛊重伤,此生只能一直待在天寒地冻的地方,再不能回家。
只消离开秦川便会蛊发,浑身灼烫难忍,三日间就会毙命。
然而唐林师叔自见到尤离后提也未提此事,烹茶聊天,亲切和蔼。
同出身唐门,唐竭远在千里之外的燕云,紧紧捏着手里的信,眼中怒意燃烧。
身边的冷霖风一慌,“怎么了?”
唐竭深吸一口气,“唐门来信,告诉我,我和你们堡主的侄女韩秋盈婚期在即……”
虽知唐门数代都与神威堡通婚,冷霖风也惊得差点咬到舌头,沉默了半天才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
唐竭凌厉的目光逼视他,“你莫要劝我听命!”
冷霖风苦笑,“这由得你吗?”
唐竭冷哼一声,“自然,我誓死不从,他们奈我何?这婚事从我十二岁时就已知晓,我早已明言这事情绝不可能。不想这些迂腐老辈数年过去不罢休。”
冷霖风摇头,“可是……”
唐竭撕碎手中家书,细碎的纸片随风飘走,很快遥不可及。
少年笃定道:“大不了,就不当这个唐门中人了……”
冷霖风道:“这怎么行?你是唐门子嗣,怎可背离家族?”
唐竭反问道:“你要我娶她?”
唐竭眼中的寒意凛然,让冷霖风心中一痛,终究道:“这确实门当户对,是个……是个好婚事……没有理由拒绝……”
唐竭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你不知道我的理由?!”
冷霖风默然,漆黑的眸子里忧心尽显,唐竭手中一紧,“燕云我不能再待,唐门我也不会再回去!你可愿意跟我走?”
见冷霖风不说话,唐竭心中又惊痛交加,“那日我求你跟我走,你说要留在神威堡守卫疆土。虽然理由如此正当,但你可知我心里多难受?!这回他们随随便便一封信就要决定我终生大事,我决计不会妥协!如果我唐竭这辈子要和一个人厮守终生,那个人就是你——”
冷霖风怔怔望着他,唐竭的声音铿锵有力,“背离家族又怎样?为了心爱之人我可以背离天下!我只要你承认我,让我知道这一切都值得便好。所以,你可愿意跟我走?”
冷霖风压住眼中泪意,“唐公子轻言了,为了一个男人公然违抗婚约,背弃唐门,唐门怎么会放过你,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你,你如何在世间立足?为我一个人,并不值得。”
冷霖风挣脱开唐竭的手腕退开一步,“韩小姐是个好姑娘,唐公子与她成亲,以后定会琴瑟和谐,子孙满堂……”
唐竭气得浑身发抖,冷笑出声,“好,很好,冷霖风!为了你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你不领情……我告诉你,就算不为了你,我也不会娶她!”
“我不愿意干的事情,绝对不干——”
冷霖风刚要开口,唐竭噬人的目光已然逼近,“你最好不要再刺激我,否则我现在就去杀了韩秋盈,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要我把一具尸体娶回唐门!”
唐竭步步逼上揪住他的衣领,冷霖风一个踉跄,后背撞上坚硬墙壁,却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初见唐竭,那就是一个骄傲倔强的少年,不论跟他说什么他都会反对,任性无礼,却很可爱。
此刻唐竭眼里溢出泪光,拼命忍着泪意,终于松开手,扔掉那把精致的扇子,转身离去。
他上一次也在燕云问他,你愿意跟我走吗?
冷霖风已经拒绝了他一次。
神威铁血铮铮,燕云坐落边疆,内有青龙会之乱,外有西夏人虎视眈眈。青龙恶爪初现之时,就害死了神威堡少堡主。
那是如师如友的人,冷霖风被西夏乱箭围困时,韩振天横枪策马急援,最后与他说了一句话。
你回去禀告父亲,这里我守着。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冷霖风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唐青衫从暗处走出,捡起地上那把扇子递给他。
唐竭的堂哥,年长他两岁,从小待在燕云神威堡中,常年身体情况算不得太好,自从韩振天去世,他就更少再有笑容,然也很少会有这种阴沉的神色。
那扇柄上刻着冷霖风的名字,异常光滑,想来他的主人无数次轻抚着,思念着这名字的主人。
冷霖风呆呆地接过去,眼泪直直往下掉。
“你要保家卫国?”
唐青衫语气里满是嘲讽——
“你连那一个人都保不了。”
唐竭浑身麻木——
原来不值得。
原来都错了。
唐竭快马加鞭地奔驰,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燕云的风沙在四周环绕,荒漠里一点绿意都看不见。当烈风像刀子一样割过眼角,唐竭突然放心地哭泣起来——
是啊,只是这风沙太大,迷了眼睛罢了,我又怎么会哭?
唐竭抗婚出逃的消息迅速传开,很快传到远在太白的唐林耳中。
此时江熙来正和尤离一起跟着唐林讨论剑道,唐林接过弟子递来的信件,顿时面露愁色。
江熙来忙问:“师叔,怎么了?”
唐林也不好明言,只道:“家中晚辈出了点事。”
唐林苦笑,“这孩子从小性格倔强,也是我们管教不善,不久前他随离盟主夜探郡王府立下大功,家中还甚为高兴,近日又折腾起来……”
尤离和江熙来一愣:“夜探郡王府?”
唐林见他俩面色惊异,“怎么?”
尤离道:“不瞒前辈,那日在下也参与了……您说的那位少侠是否叫唐竭?”
唐林皱起眉头,很快笑道:“他说他叫唐竭?”
“呵,这孩子,出去闯荡江湖时不愿以唐门嫡系自居,说要取一个化名,原来是叫唐竭。他原名是唐青玹。”
尤离道:“原来如此。那这回出了什么事?”
唐林道:“本是家门私事,既然你们与他旧识,告诉你们也无妨。他违抗婚约,出逃了,家中人正是大怒。”
江熙来一头雾水,“抗婚?”
唐林道:“唐门世代与神威联姻,他儿时便有了婚约,虽然他总说他不愿意,然小时候都以为是孩子的气性话,这回却来真的。”
江熙来忙问,“那唐门要怎么做?”
唐林看他一眼,“自然是要先把他带回唐门。”
尤离道:“唐公子是另有心上人了么?”
唐林长叹一声,“是啊。”
“他写了一封决绝书给唐门,说必要时将此书公告天下也未尝不可。家中已抄写一份寄来给我,你们想看便看罢。”
尤离和江熙来紧皱着眉头接过一看,读了几行便知为何唐门会发怒——
巴山高阁,吾因存焉。朝来扇引,晚来偶牵。
教之武道,习以经典。生养授德,二八华年。
今有不从,恐无转圜。泣以强性,泣以专权。
凌云有壁,不测之渊。宁堕阿鼻,不改吾愿。
秦晋无望,龙阳以偏。逆世寻常,顺心周安。
上有悲训,下有杂言。但求一人,常乐连年。
来路未明,去路维艰。今朝不悔,来日俱担。
世间之御,人心至难。言尽求已,万不复全!
————————唐门不肖弟子唐青玹顿首。(注1)
————————————————————————————————————————————————————注1:这个决绝书是写到这里我现编的,由于每句四个字可能读起来不是很明白,还是写一下大意:巴蜀的高阁,是我赖以生存的地方。早晚练习飞扇和傀儡木偶的武艺,教给我武道和诗书经典。将我养育长大,教我仁德之义已经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