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啊曹丕。
曹丕……
“也好。”司马懿讷然地看着手里厚厚的研究报告,轻缓地吐了口气,而后抬眼重新看向郭嘉和荀彧,“这样我也能回去跟曹上将复命了。晚些时候麻烦二位把曹丕的个人档案、死亡证明和这些年在岛上的所有相关资料整理好交给我。告辞。”
“这,他这是……”对突如其来的转变感到无措,郭嘉呆望着荀彧有些茫然。
回身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荀彧摇摇头,没有说话。
司马懿离开末岛那日,岛上又开始下雨了,不大,但一直不断。司马懿撑着一柄黑伞站在甲板上,看着末岛在自己的视野里越来越远。然后,他垂眸看向另一只手里的两个笔记本,不自觉地回想着临行前郭嘉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
“曹丕说,他想对你说的话都已经写在本子上,没有更多了,所以后来就不写了。”
“嗯。”
“他还说,他只是你治疗过的一个病人。六年前,他就不再占据你的生活,今后也是。”
“嗯。”
“他还说,对不起。”
“嗯。”
苦笑着叹了口气,司马懿一扬手,把两本笔记本丢进了大海,转身走进了船舱,“你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远处,末岛已经变成了一个黑点,渐渐消失在了远方的海平线上。
只是不敢细想,再也没有你的余生,该是多么漫长。
海上雨落不息,天海一色。
〓终〓
幻肢痛
“啊——我的胳膊!痛啊!医生我要疼死了!!”
“大夫!快,快看看他,大夫!”
“啊啊啊!疼死了!救命啊啊啊——”
“病人家属让让。”用力按住在病床上挣扎扭动的病患,司马懿沉声对一旁手忙脚乱的护士道:“准备镇定注射。”
“疼啊!疼啊啊啊!救我啊……救……救命……”
澄清的药水被缓缓注入皮下,病人的挣动幅度越来越小,声音也趋于微弱,最终完全安静下来。
司马懿直起身,拿过床头柜上的病历本,熟练地在上面书写着什么,一边头也不抬地冲对面神情紧张,欲言又止的病人家属解释说明,“没事,出现这种状况只是因为截肢后的产生的幻肢痛,属于正常生理反应。”末了,又补上一句,“当然,也有心理上的作用。”
“幻……幻肢……痛?”病床对面的中年女性显然对这个医学名词不怎么熟悉,只是机械地发问,而含泪的眼睛则始终盯着病床上曾经活蹦乱跳的孩子。
在心里叹了口气,司马懿继续解释,“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基本会出现在每一位截肢患者身上的幻觉痛感。情况好的话,一两年内这种幻觉痛会消失,不过……”犹豫片刻,司马懿决定如实相告,“也有很多病患终身无法摆脱幻肢痛。”
闻言,女人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抽噎着问:“那,那怎么……呜……怎么办?”
“您也不用太担心。”将钢笔插回口袋,司马懿只能以事实安抚她的情绪,“就目前来看,患者截面创口恢复得很好,不是感染发炎引发的疼痛,好好调养的话,至少不会留下什么实质性的后遗症。”
“可是……”
如你所见,司马懿是个外科大夫,像这样的场面,他隔不了几天就会见上一次。从开始的不习惯到后来的习惯,他心痛、同情、惋惜过,可最终,心里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日复一日,他完成工作,下班回家,有时被紧急召回医院接手术,但由于家住得较远,这种时候并不多。
如往常一般坐上回家的公车,司马懿在后排惯常坐的位置坐下后就忍不住来袭的困意,阖眼打起盹儿来。一直到飘进公车车窗的雨点砸到他脸上,才惊醒过来。睁眼看了下只剩下司机和自己这唯一的乘客的空荡车厢,司马懿百无聊赖地想:如果不是已经习惯,这场景还真是吓人,活像恐怖片里的镜头。
雨渐渐下大,司马懿把大开的车窗关小了一些,却也不至于完全阻隔湿润的凉风。松了松紧束的领带,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盯着满是蜿蜒水痕的车窗玻璃发起呆来。
大约是下雨的缘故,平日里这趟后半程几乎不会再有什么新乘客的车今天竟陆陆续续又上来了七八个人。作为一个要坐到终点站的人来说,平白多出了些可供自己观察消遣的同路人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司马懿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新上来的乘客们身上,一边打量着他们的衣着长相,一边揣度着他们可能从事的职业。无需求证,仅仅是自娱自乐。
车开到距离终点站还有三四站的换乘站,车上又只剩下司马懿一个乘客。
无法继续获得观察的乐趣了。司马懿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正打算闭目养神,不料最前排的座位上突然有个人影在他的余光里一晃。司马懿暗自诧异了一下,定睛打量起这位不知被自己忽视了多久的同乘者来。
狼狈的少年。
注视着起身向后走来的人,司马懿脑袋里蹦出了这样的定义。
不断有水珠从少年的发梢衣角滴落,在他身后留下一串水渍。少年始终低着头,似乎并未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最后,他在司马懿旁边的座位停住,坐了下去,带来一阵潮湿的气息。
司马懿很奇怪,不明白少年为什么要特意换到自己身边来,何况他看上去也并没有要聊天的意思。想归想,司马懿还是下意识地朝里收了收自己的腿。
注意到男人的动作,少年以为是自己身上的水滴到了男人的西裤而引发了他的不满,于是稍稍向外侧挪了一点,却还是一言不发也不抬头,隔了大概有半分钟,才冷不丁低声冒出一句,“抱歉。”
“啊,”司马懿其实并不清楚少年道歉的原因,只是出于礼貌地回应,“没事。”当然,他的确也不会在意那几滴留在他西裤上的水渍,反正没带伞,一会下车肯定要淋湿。
司马懿宽容的态度似乎让少年放松了不少,方才僵挺的脊背随着他的一声轻叹佝偻下去,显而易见的疲惫与低落。
被水打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少年的额前颊侧,让司马懿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和表情,而仍在不时淌下来的水滴则让少年看上去更加落魄可怜。司马懿不算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但他总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做点什么,无论什么都好,否则他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到目的地。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方巾,他干咳一声,试探性地问了句,“你还好吗?”
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少年没有半点反应。
司马懿有些尴尬,犹豫片刻后,还是掏出方巾递到了少年面前,略感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擦下脸上的水吧?”
少年仍未做声,但最终接过方巾,动作僵硬地擦了擦快要从额头上流进眼睛里的水,然后将方巾紧急捏在了手里。
“谢谢。”带点鼻音的道谢,音量很低很小。
“不谢。”程式化的糟糕交谈啊,还是就此打住吧。这样想着,司马懿重新将视线落回车窗玻璃上,不再期待少年给出更多反应。
沉默持续到了公车到站,而少年完全没有意识到该下车了,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司马懿坐在里侧,因此不得不伸手在他眼前晃上一晃作为提醒,“哎,终点站了。”
前方司机的催促声同时传来,少年如梦初醒般从口中发出一个没什么实意的单音节,木讷地起身往车门走去。
司马懿跟着下了车,同这古怪的少年一前一后走进雨中。
到了十字路口,司马懿见少年沿着步行街向右拐去,不无遗憾地想:不同路啊。继而又好笑似的摇摇头——一个陌生人而已,自己到底在遗憾什么啊?转过身正赶上绿灯,司马懿便快步过了马路,但在重新踏上人行道的瞬间,心底莫名滋生的担忧又让他不觉止步,回头去看马路对面在雨中渐行渐远的少年。
出乎意料地,原本在雨里踽踽独行的少年像是感知到了身后那遥远的凝望一般,竟停下来慢慢转过了身。
嘴巴因吃惊而微微张开,司马懿就这样呆愣地望着在雨中驻足的少年,心头涌起一股突兀的欣喜。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所在的方向,猜想他是不是下一秒就会沿路折返,来跟自己说上几句。
说什么?
司马懿没多想,或许是他如此落魄的原因?或者是一段倾诉?
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一个奇怪的陌生人呢?
司马懿觉得这大概都不重要。
深夜的街头,昏黄的路灯下,两个在大雨里彼此回望的人如同静止的画面。唯有从天而降的雨,千丝万缕,仓促地砸进地面的水洼,激起涟漪和水花。
恍如无物,恍如无声,只有不知所以的等待。
少年举起一直紧捏着方巾的手,在自己下巴处停住,然后向前欠身,轻浅地鞠了一躬。
似是致谢与告别。
飞驰的货车自司马懿面前呼啸而过,溅了他一身的水。
“啧。”不满地瞥了眼疾驰进夜幕里的货车,司马懿抬手随便抹了把脸上的水,再度将视线投向马路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