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青如丧考妣,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信念顿时轰然倒塌。竟是料不到……竟是料不到……未能出口的三个字真的再也无法让那个人听见。
所有未尽的思念,所有日夜念叨的喃喃絮语,终究只能付予这无穷无尽的忘川之水了么?
琼华决裂之后,云天青再次感受到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仿佛要将人全部吞噬,堕于黑暗中不愿苏醒。
他枯坐在地,不敢揣测玄霄孤身囚禁在黑暗的海底,会是何种情状。
可是他又怎能甘心?怎能甘愿轻易向天命低头?
于是他开始探听消息。地府间往来之人生前皆是三教九流之人,总有奇人知晓异事。云天青躲过鬼差耳目,向还未跨过奈何桥的魂魄探听有关东海囚笼之事。
虽然此等秘辛知晓之人世间寥寥无几,但是往来地府的魂魄何其之多,终于在百年之后从一位修仙之人口中得知东海每逢五百年将有一次异动,镇压海底的恶龙苏醒,妖祸浮世,东海囚笼的封印必会松动。趁上界集中精力镇压恶龙之际,悄然打破封印,是唯一的救人之机。
云天青大喜。然而问题又继踵而至。已死之人,如何才能带着记忆回到尘世,又如何以凡人之躯潜入海底打开仙神封印?
思来想去,当务之急还是如何瞒过孟婆耳目,躲掉那碗孟婆汤堕入轮回。此事并未听闻有何先例,想来绝非易事。
幸而云天青在地府呆的时间够久,久到认识了许多同样寂寞无聊之人。其中就有通人性、能言人语的三只异鸟风雅颂。
在地府这个无法感知时间流逝之处,若是没有事情可以做,日子便乏味得令人疯狂。
鸟也不例外。
故而风雅颂是三只出了名的爱管闲事的怪鸟。
但是管的闲事多了,知道的秘辛难免就会比旁人多些。
眼下云天青正躲在角落里,一边用余光小心查探四周,一边颇有些无奈地听着三只鸟儿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实则咋咋呼呼地在他耳边吵嚷着:
“嘿,你可别说,这瞒过孟婆的法子,旁人兴许不知道,我们肯定知道!”
风:“你可千万别让旁人听了去。”
雅:“不然我们这个月的俸禄又要没了。”
颂:“虽然帮了你我们的俸禄也不会变多。”
风:“可是这件事情实在很有意思!”
云天青忍无可忍地打断道:“……时间有限,你们能不能长话短说?”
雅:“放心,放心,我们这就告诉你!”
颂:“话说这法子的关键……”
风:“便是……”
话音未落,便听得墙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风、雅、颂,你们三个笨鸟又在干什么?”
雅:“诶呀!被发现了!”
颂:“快闪!快闪!”
墙边飞速地蹿出了一个矮小的鬼差,两手一伸便攥住了三只上蹿下跳的鸟儿的翅膀:“才一柱香的功夫没盯着你们,你们又跑出来闹事了?”
风:“壬癸!壬癸!在地府这么久,你还记得一柱香是多长?”
壬癸:“……”
随即他略微狰狞的脸上阴测测地一笑:“对,我不但记得烧一炷香多长,还记得给你们烧纸钱需要多长。”
云天青:“……”
壬癸这才转向云天青道:“你向这三只笨鸟打探如何瞒过孟婆耳目之法?”
云天青既被撞破,见他脸上并未显露出恶意,当下坦然道:“不错。在下在尘世间尚有重要之事,绝不能洗尽记忆步入轮回。”
壬癸摇头叹息道:“痴儿……痴儿……那个叫静兰的女子如此,你也是如此。红尘三千,不过一场虚妄,你们却总是勘不破。”
云天青道:“可静兰终究还是和心上之人团聚了,不是么?”
壬癸急道:“但是她整整轮回了六世,每一世,都无法以人的形态陪在夏元辰身边!即便是第七世,也依然是个痴呆儿!”
云天青叹道:“人啊……愿望可以很鸿大,却也可以很渺小。总有人常说人定胜天,可是胜天又能如何?所求的不过往往一段前缘,半刻相聚。你说红尘虚妄,但倘若这尘世都是虚妄,那什么才算是真实?是这奔流不息的忘川之水,还是神魔望不到尽头的寿数?”
壬癸微微一愣,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云天青道:“无论用什么代价,我都一定要从这里出去。待完成未尽之事,我才能真正心安地去轮回。”
壬癸回过神来,微笑道:“人都是贪心的。待到了尘世,贪恋繁华的你又怎会心甘情愿地回到这地府来?”
云天青道:“这可未必。若是那人一时兴起,想来我带了几百年的地方瞧瞧,我自然便随他回来了。”
壬癸细细打量他面上神色,道:“我明白了,原来又是个情深之人。可惜,你可知为何千百年来未曾有人不饮孟婆汤便能跳入轮回?”
云天青道:“愿闻其详。”
壬癸道:“瞒过孟婆耳目之难只是其一,其二是未洗尽轮回之人极容易迷失在轮回镜中。轮回镜映照出人前生全部记忆,若是执念不消,便分不清那些人和事究竟是真实还是幻境,此次长留在轮回镜中,直至魂飞魄散。而不愿饮下孟婆汤的,多半正是这些执念过深之人。此事风险极大,一旦失败,你可连下一世都没有了。”
云天青点头道:“多谢你告知此事。只是我意已决。”
壬癸叹道:“我明白了……你随我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现充狗抽空一更
☆、轮回
壬癸带着云天青来到前往奈何桥的石道旁,遥遥指着桥上的人影道:“瞧见孟婆身旁那个小童了吗?那就是负责替孟婆盛汤之人。过桥的鬼魂少的时候,孟婆会亲眼看着小童把汤呈过来,再盯着鬼魂喝下去。但是一旦过桥的鬼魂多了,孟婆就顾不上盯那个小童了。小童虽然是个听话的孩子,不过孩子嘛……嘿嘿,总是喜欢些小玩意的。”
壬癸往云天青手里塞了两样东西。云天青低头一看,分别是一个拨浪鼓和一个铃铛。
见云天青面露疑惑,壬癸解释道:“那小童身前是个孤儿,总是羡慕其他孩子的小玩意儿,可惜父母早亡,家境贫寒,更是无人教养。有一次偷拿了县里头少爷的玩具,当街被家丁活活打死。魂魄落到地府来了,还一直念叨着那些东西不肯轮回。孟婆见他可怜,这才将他收了做侍童。你把这拨浪鼓悄悄塞给他,他便会悄悄把盛给你的那碗孟婆汤换成普通的白水。”
云天青点头,又道:“那么这铃铛……”
壬癸道:“这铃铛……若是派不上用场则是最好。不过你带着,总归没有坏处。此外,每日死的人虽多,但是什么时候孟婆忙得顾不上来了却是不定,一连几天都不会出现也是可能,你好生观察吧。”
云天青点头道:“我明白了。
壬癸又道:“即便你真能顺利轮回一次,投胎的也未必是人。静兰洗尽记忆轮回了七世……而你,不知要轮回几世,更需保证每一世在轮回镜中都不能出任何差错……所以,你好自珍重。”
云天青握紧了铃铛,拱手衷心道:“多谢。”
临行前,云天青去向陆生辞别。陆生闻息坦然笑道:“希望云公子一路顺风。”
云天青张了张口,终究再次将事实的真相隐瞒了下去,只是道:“但愿云某走后,陆公子能早日守得令夫人归来。”
陆生点头道:“那便承云公子吉言了。”
云天青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心中却道,这看不到尽头的等待,又岂非刮在心头,不啻凌迟的痛刑?他心中不忍,可是唯有此法,能让这个魂魄在世上多留片刻。
待他能够顺利走完这一世,不,或许是许多世,待他救得玄霄归来,若陆生依然在桥上等待,他必会想尽一切办法,让陆生喝了那碗孟婆汤去入轮回。这样,也算是了了那位女子的心愿吧。
在桥下蹲守了三日之后,某日桥上突然涌来许多魂魄,听闻是东海之畔突发海难,以致无数黎民蒙难。云天青心下一动,这或许便是东海异动的前兆。他看向奈何桥上,果然有无数魂魄留恋尘世迟迟不愿饮下那碗孟婆汤。孟婆为了盯着那些心有执念之人,一时间便顾不上身侧的小童。云天青挤在那些魂魄身侧,悄悄往那个小童的衣兜里塞入那个铃铛。那个小童低头往兜里一瞧,抬头朝云天青挤了挤眼,龇牙一笑,一派孩童纯真烂漫的模样。而后果然悄悄地把原本排给云天青的那碗孟婆汤换成了一碗从旁边木桶里新盛的清水。
云天青坦然走上前去,接过孟婆手里那碗“孟婆汤”,在孟婆的注视下一饮而尽,随后飞快地向着轮回镜疾行而去。
站在轮回镜前,云天青回过头再看一眼自己停留了百年之久的地府,而后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往镜中走去。
眼前先是一片黑暗。
随即渐渐传来絮絮人声,并尽数清晰起来。
——“喂,臭小子,阿香是我的,再让我瞧见你和她说话,我非打得你满地找牙!”
——“混小子,祠堂那种地方你也敢去闹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