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很喜欢洁思明吧?」
濑见突然停笔,抬眼看向长谷部。锋利无比的眼神,像望见鼠辈的鹰隼。
长谷部下意识地微微绷起神经和肌肉,准备随时应付突来的危机。
「当然,遵从主命是我的职责,敬爱主公是我心之所向,若是主人的仇敌近在眼前,我会不顾一切挥刀斩杀殆尽......准确地,一刀压切。」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他也仰起脸丶眯起双眸直视濑见。
「哈,真好。那麽闲话家常的时间结束了,我先走啦。」
对於他语意中蕴藏的威胁,濑见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咧起嘴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他原本起身欲走,走到门边却又忽然转过头来,笑着斜睨长谷部。
「对了,我听说你的前任主人是织田信长。」
「......所以呢?」
听见前主的名字,长谷部不自觉的听觉敏感,瞪向濑见巳暮。
「啊哈,真不愧是魔王的刀。自己都没发觉吗?你啊,无意间的霸气侧露!」
濑见说完,高声笑着离开了房间。
他并不想被拿来与那令他憎恨的男人相提并论,但他抹灭不了曾经服膺於他麾下的事实。
人称第六天魔王的织田信长,他的前主。
性格乖戾丶残暴无情,却又极具谋略丶骁勇善战,被誉为战国的三英杰之一。
长谷部一点儿也不希望自己沾染上离经叛道的气质,可惜事与愿违。
只要一上战场丶提起长刀,他就完全无法压抑心底滚拥而上渴求鲜血的意志。
并且又不仅仅是在战场上。
偶尔,他会差点忍不住想把眼前的审神者给按倒,接着狠狠地丶放纵地......
曾有人说长谷部有着与生俱来的魔王气焰。
明明他都已经尽力想阻止这种可恨的疯狂从体内喧嚣奔出。
若是因为他愚蠢的欲望而伤了主公,那该如何是好?
到那时,他肯定不会原谅自己!
他必须严谨。
野蛮粗暴,绝对禁止。
压斩只需在战场上表现。
他必须克制──
「长谷部,你在这啊。要和我一块去食堂吗?」
审神者的叫唤遁入耳畔,长谷部终於回过神,一抬头便看见主公带着疑惑的表情站在他面前。一袭白色和服在日正中午的阳光照拂下,彷佛透出温暖柔软的质感。
当蹦蹦跳左卫门跳到他面前嗅嗅闻闻,他这才真正将思绪厘清,支支吾吾道。
「可是我得去田里当值......」
「现在是午饭时间,先吃过饭再工作吧。」
主公的邀约当然恭敬不如从命。长谷部挣扎了会儿,後便唯唯诺诺地跟着去了食堂。
❖ ❖ ❖ ❖ ❖
之後,压切长谷部再度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麽事情会演变至此呢?
他始终没能下田,明明说好午饭後就得去完成工作的。他觉得责任心遭到严重的打击,然而若是忽视眼前的情况,他的良心恐怕会受到更严厉的谴责。
主公病倒了。没来由地。
审神者到刚才为止都还精神奕奕,现在却倒在长谷部怀里,脸色潮红丶高烧不退。由於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显得特别手忙脚乱。
不久前几个部队才大举出阵与远征,留下短刀们看家,现在人员短缺到可怕的地步,可说是时运不济之最。长谷部为了把田耕完所以留守在这,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现在只能由长谷一人担起照料主公的差事了。
濑见也待在本丸,不过长谷部绝不会允许他动审神者一根寒毛。
更何况,审神者是在用过餐後约莫一小时左右倒下的,而濑见经常以帮忙的名义厨房边流连。
「我可不会对洁思明做下毒这种缺德事哦。」
吹了声轻快的口哨,濑见轻描淡写的说着。
「为什麽偏偏怀疑我呢?明明亮忠才是掌管厨房的人啊,我只是帮把手而已。」
「烛台切光忠不会做伤害主公的事。」
长谷切粗声道,面露凶光丶回头狠狠瞪向濑见。虽然他很想把这个嫌疑重大的家伙就地□□,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照顾好审神者。
「最好别轻举妄动,我等会儿就会回来收拾你!」
「是是是丶魔王大人。」
长谷部将主公打横抱起,毫不费力。审神者的身材匀称,不如纸张轻飘却如羽毛柔软,又带了点厚实的手感与重量。他因为病症而全身无力,只能瘫软般地轻轻靠在他身上。
外头掀起微微风息,把审神者送入床铺後,他起身把纸门关紧。
「长谷部......」
「主公?需要我为您做些什麽吗?」
听见审神者细微的呼唤,长谷部赶紧扑近床边,生怕漏听任何一项吩咐。枕边放着他刚才端来的一盆清水,他没有照顾过发烧的病人,不过至少知道需要使身体降温。
主公只是摇头,轻轻扯住他的袖子,另一只手比向自己的脸。
「瞧,你的表情......濑见跟我说你霸气侧露,所言不假......哈哈。」
因为高烧,审神者的思绪应该是模糊不清的,可他却费力的想挤出一丝微笑。
长谷部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紧蹙着眉头。
「主公,您需要多休息,请闭上眼睛。」
「房里热得我心中烦躁......陪我说说话吧,也许等会儿就退烧了。这可是命令哦。」
主公实在了解什麽话能使他屈服。长谷部默默垂下头,用沾湿的毛巾擦拭审神者的脸颊。
其实能与主公独处,他不免对此窃喜,虽然明知如此不妥,可他依然忍不住心底喜孜孜的感受,因为要和一群刀剑平分主公的爱确实困难重重。
「主公也认为我和前主气质相像吗?」
「因为是前主的刀......多少有相似之处也是合理的。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
审神者轻喘了口气,说完一句完整有思路的话似乎对他来说有些吃力。
「是的。但织田信曾拥有那麽多把刀,却好像只有我特别与他相似。这并非我所愿意,如同他赐我之名,那样凶残的性情我一点也不想承接。」
「凶残吗?不过你并没有因此对谁造成伤害,除了应用在实战上──」
「难道要等到真的造成伤害为止吗!」
长谷部突然放声说道。
看到主公受惊吓的瞪圆了眼,他赶紧低头道歉。关於这件事,他早就暗自苦恼了许久,他希望能有个人替他解惑,要怎麽做才能够摆脱这魔咒般,耳濡目染的狂气。
就让他做个单纯的忠实仆人吧。
他根本不需要什麽霸主的风范,不用争夺土地丶称霸天下,他只是一把为主公而生的刀。
为了主人挥舞刀剑即可。
为了主人尽心尽力即可
「正如月有阴晴圆缺,一个人也拥有许多面相,绝对不可能只存在看见的表面。我们不能当月亮化为弦月时,便说它不是月亮啊。当你看着我时......你看见了什麽?」
审神者的声音气若游丝,但语意中坚定无比。
长谷部转了转眼眸,稍微思索了下才说道。
「在我眼里您是彷若天仙丶品格良好的优秀主公。」
「但事实上,我是个曾被不存在的亡灵困扰许久的平凡人。」
「您别这麽说......」
审神者撑起身子,面容因高温而泛红,双眼湿润如初生的小鹿,挣扎的喘息彷佛化为一丝白雾在嘴角边浮动。只见他一双唇上勾起与现况不同的云淡风轻。
无论何时总是如此地神采飘逸,潇洒自然。
「哈哈。我的意思是,无论什麽性格,那些都是长谷部的特质。你若是不肯接受这样的自己,那麽我也束手无策呢,就我个人来说,我是真心喜欢这里每个人的特质哦。」
这是信任,抑或一种不切肤不知痛的无知?
审神者是否真的了解他的疯狂,即使发作起来就连山海都能摧毁。
他想狠狠地丶放纵地──
那种几乎冲破唇齿间的狂气,魔王般的气势。
他再三警告自己必须严谨,禁制野蛮,克制粗暴。
可是审神者现在却表示自己能够全部接受那样独断专行的荒诞。
也许他得试试。
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得试试,主公真的是见了棺材也能够坦然接受吗?
又或者,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安慰话罢了。
事先声明,无论结果如何,他还是喜欢主公的。
「也就是说不论我表现出什麽样子,您都会全盘接收的吧?」
「这是当然。」
「既然主公您如此病重,姑且不谈病因,我这儿有个方法大概能够解您痛苦。或许会让您感到其他层面的不适,如果您相信我的话......」
「哈哈,我相信你。反正我也难受,替我早早了结这病吧。」
审神者显然不清楚他心里的打算,但仍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这对他的小实验来说是个出色的开始,长谷部觉得喉咙发乾,反射性地舔了舔嘴唇。
「那麽,容我冒犯。」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