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便从执明身侧绕了一个方向,与执明错身而过。
仿佛是在某个方向上的刻意避开。
执明若有所思地转身,跟着慕容离走了几步,终于想到了问题所在。他几步赶到慕容离身前,却不再伸手碰他,只是拦住慕容离的去路。
“王上?”慕容离疑惑地开口。
执明顿了顿,认真地看着他道:“阿离,你伸手给我看看。”
慕容离一怔,垂眸避过执明的目光,只问道:“我的手有什么可看?”
铠甲衣袖多半是紧身的,但慕容离身上这件有点不同,可能因为他还没打算亲自上战场,衣裳做得比正式铠甲宽松一些,袖子靠近手腕处还是软布。
但毕竟还是紧着一些的。
慕容离把没有拿箫的手微微往身后掩了一点,但执明要看的意念十分坚决,他没有正当理由拒绝,只好缓慢地妥协。
刚才被握住的地方掩藏在袖子之下,执明不敢贸然去碰,只能握住慕容离露在外头的手,轻轻把袖子翻上去。
慕容离知道瞒不过,也不再多言,任执明把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袖子一点点翻折。
被执明握住的手里沁出一丝汗意,不知道是谁的。
衣袖上挽,一道伤口赫然呈现出来。
伤口显然才出现不久,只用一层白色棉布粗粗包扎着,棉布已经被血染得红透了,跟慕容离身上所穿的衣服颜色相差无几。
艳烈的红,从未如此扎眼。
慕容离感到执明握自己的手抖了一下,但顷刻就平静下来,只是平静得过于紧张。
执明又用最轻的力气把那层棉布揭开。
鲜血还没有凝结,之前被袖子压着,还勉强看不出来。但这包扎的手法太心不在焉,执明想把这块布撤了,然后换上最好的伤药。
可是一揭开,看见这般骇人的伤口,他却几乎没有勇气去看了。
“阿离……”
执明声音颤抖,“疼吗?”
慕容离惊讶地察觉到,执明声音里似乎有些不对劲,他来不及细想,立即就否认道:“不疼。”
“我不信。”
执明接话毫不犹豫,把视线从伤口上转回来,执拗地看着慕容离:“我不信。”
慕容离怔怔地看着执明,眼中似有不可思议。
这个人第一次说,不信自己的话,却是带着这样悲切和心疼的神情,透着哽咽,眼眶泛红,好像就要落下泪来。
慕容离看着执明的模样,心中突然想道,时至今日,还会有人为我而哭吗?
我还值得吗?
由此方始
“真的不疼,”慕容离微微使力,想要把手臂从执明手中抽出来,“你别看了。”
被这样看着,慕容离本来不觉得什么,竟然也萌生了一点点委屈的念头。
就像飘零许久的游子,乍然见到熟悉的炊烟,听到絮絮叨叨的嘘寒问暖,那一刻,在外面再如何坚强,也忍不住想要卸下心防,倾诉一番。
执明却不肯放,他不敢碰到慕容离手臂上的伤口,只能紧紧抓住慕容离的手指:“别乱动。”然后对门外扬声道:“来人,传太医,快点!”
太医赶过来总是需要点时间的,这期间,执明看着伤口中沁出的血迹,一脸无措,只能把慕容离强行按到椅子上坐着,然后用已经染红了的棉布小心给他擦拭伤口。
直到太医终于进来,执明才总算有了能大声说话的对象:“快点拿最好的伤药过来,阿离的手臂要是落下疤痕,或者留下其他毛病,本王饶不了你们!”
太医诺诺上前研究慕容离的伤口上执明不敢打扰,憋得慌,转而看见才随同太医进门进来的方夜,顿时找到了新的撒气对象:“方夜,你不是保护阿离的吗?他受伤你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拦着!”
方夜平白受了一顿责骂,低头听着,一点辩解也没有。对于慕容离要做的事情,他自然不敢拦,这错处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身上,但即便如此,方夜仍是毫不犹豫地低头认罪:“属下该死。”
四个字说得那叫一个果断决然,掷地有声。
这干脆利落的认错把执明噎了个措手不及,他本来还想多骂几句,也没法说了。顿了顿,只好不满地扔了一句:“相当该死!”
便又回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慕容离了。
太医看过慕容离的伤口,也是讶异非常:“公子这伤,不是一次伤的吧?”
执明一听直接开骂:“庸医!胡说八道,这明明只有一道伤口!”
的确,慕容离手臂上瞧着只有一道伤口,齐整地划了下来。
然而慕容离听完太医的话,却是点了点头:“是分好几次伤的。”
“什么?”执明差点跳起来,“伤了好几次?”
这么一道伤口,如果不是一次伤的……
太医感叹道:“公子实非常人。”
居然能忍这样的痛苦。
执明在一旁呆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慕容离。
太医从药箱里翻出伤药棉布,拿着各种不同的东西来回比照挑选,总算找出一样满意的,开始给伤口敷药。
慕容离侧过头避开执明的目光,轻声道:“王上,要不你去看看遖宿那五万人……”
“不去!”
被拒绝的如此迅速,慕容离不禁微愕,然后露出一点无奈:“那待会儿我过去。”
“你也不准去!”
慕容离想了想,觉得好像是自己理亏一点——虽然也不知道自己理亏在了何处,但此时着实不宜跟执明对着来,于是妥协道:“好吧,我也不去。”
太医包扎好伤口后,犹豫了一瞬,小心问道:“公子只有这边手臂有伤吗?”
执明顿时更紧张,看着慕容离,生怕他真的还有伤。
好在慕容离立即摇头:“我这只手要拿箫。”
太医点点头:“那明日一早,公子不要忘了换药,一日两次。”
执明问了一些注意事项,然后挥手把太医撵出去,把方夜也撵了出去,凑到慕容离身旁坐着。
刚才慕容离的回复说“我这只手要拿箫”,所以没有伤,执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句话的意思,要是他不拿箫,就也伤了?
这是哪门子的逻辑?
因此执明凑到慕容离身旁坐好后,马上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阿离,你这是怎么伤到的?”
慕容离一怔。
这伤口很明显是新的,肯定是来到这里之后才受了伤,这段时间他除了跟执明在一起,就是他自己说要休息的这一个时辰。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这伤并不是别人下的手,而是慕容离自己用剑划的。
纯钩,千胜,云藏,燕支,四把剑沾了他的血,终于可以让星铭剑出鞘。
这是秘传的术法,四国气运各自印刻四剑,合在一起,天子之剑即可出世。所以毓埥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愿执掌星铭,因为慕容离不肯。
四剑主人如今只剩一位,就是慕容离,自然只有他能知晓这个秘密。
可是此时,该编造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来糊弄当前的情况,倒是个难题。
慕容离不说话,执明静默半晌,拿起才刚刚得到的星铭剑:“是因为它?”
慕容离仍然无言,算是默认。
执明思索了一下,猜测道:“你要给它开刃,用血?”
他不知道天子之剑的典故,自然没法猜的出来前因后果。不过慕容离听了他这个猜测,倒觉得这是不错的借口,便承认下来:“是。”
执明把剑放下,认真地对上慕容离的眼睛:“若是知道阿离会受伤,本王要这样一把剑做什么?”
慕容离愣了一下,几乎就要说出来这是天子剑你知道吗,但长久以来沉淀下的冷静阻止了他,最后只是说了一句:“这把剑很难得。”
执明毫不犹豫:“就算它是天下最好的剑,害你受伤,本王也不喜欢。”
“……”慕容离把手放到星铭剑的剑柄上,看着剑低声道,“你不喜欢?”
见慕容离似乎有点低落,执明一下慌了:“不是不是,没有不喜欢!”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阿离难得送自己一样东西,居然还说不喜欢,真是傻了。
慕容离抬眼望向执明,突然展出一抹笑意:“不喜欢也没办法,你把他拔|出|来了。”
他苍白的脸色此时恢复了一点气色,衬着精致的眼眉五官,笑意清浅,宛若天人。
最好的画师也不能捕捉其中半点神|韵,这样的姿容,大概只有真正把他放入心底的人,才能下笔如神,描绘出最深刻的模样。
执明只是痴痴地看着他,浑然不知这句话里含了多少深意。
是他和他往昔纷繁错杂的命数,也是他和他今后离合难解的终局。
黎明之前
慕容离被执明强行留在帐里休息,不许出去。为了使他安心,执明当着他的面叫来莫戟,嘱咐了对遖宿人的诸多事宜,然后让莫戟退下照做。
执明对莫戟交待这些的时候,慕容离就在一旁看着他,神情淡然,心里却有些未曾表露的复杂情绪。
不过一段时间未见,那时被自己恨铁不成钢地说过“混吃等死”的人,如今处理起事情,竟然已经如此娴熟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