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梦,他终究会醒来,存活在失去瞎子的世界里。
可,如果这是现实,一个他们还未开始纠缠的现实。他……他可以竭力避免悲剧的发生,让瞎子生活在没有他存在的未来。
他曾无数次做过类似的假设,最终都因为他们感情拼图缺失的那一块而放弃,现在他知道了一切真实,并且通过其他人的只言片语,获悉瞎子身上,他所不曾设想过的黑暗,他又怎会忍心瞎子的人生有这样的意外。
一切悲剧的起因都是他吴邪。
所以,不管是梦还是现实,他都会选择让一切不曾发生,一时也好,一刻也罢,他不想让自己后悔。只要情书未曾错投,瞎子就不会对他产生好感。没有好感,就不会有之后的种种孽缘。他会是最熟悉瞎子的陌生人。
吴邪想不出瞎子的人生,如果没有自己参与,会有怎样的一番冒险。
是不是会如同每个平凡而庸碌的小镇青年,一路摸爬滚打,最终在家乡安身立命,收获自己的小小家庭,快快乐乐的到老到死。
他想瞎子是那样对生活富有热情,一定会把日子过的有滋有味。
回到教室,吴邪依旧进行着自己的遐想。他和瞎子都非天生的“同志”,阴差阳错有了彼此的因缘际会。退回最初的原点,瞎子与女性结合是必然,他曾预言过瞎子最终会与一位年长他的女性的结缘,从他所获悉的结局,他们虽然未能白头到老,倒与他的预言分毫不差。
小镇里,瞎子也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吧。
他不试图走进他的人生,也不知道这样的自己会不会有进入他婚礼殿堂的资格。
吴邪叹了一口气,不信神明的他生平第一次祈祷。
如果有神存在,如果神明听得到他的祈求,请让他们的爱情只停留在他风化的记忆里,但请为他,一定为他,保留一条通往他的路。
他想在这个世界里,一辈子,看瞎子好好的。
和黑眼镜齐心协力打扫好了整个教室,两人在校门口道别。值日毕竟是辛苦活,瞎子又被老师隐蔽的体罚了一个白天,和吴邪道别时,他的脸上仍泛着淡淡的红晕。吴邪痴迷地目送着瞎子的背影,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
转眼就是周六。
吴邪很意外,感觉自己似乎并没有历经第二日的求学。时间宛如上了加速齿轮一般转动,而他站在街道口,向前再走几步就能看见小镇最古老的摩天轮。
情书没有递给瞎子,就不会有他出现在游乐园的可能性。私心而言,这是他们的“定情处”,吴邪当时雾里看花,不懂背后的暗潮涌动,甚至慌慌张张给瞎子开了瓢。瞎子倒好,一块板砖至此成了宝贝,隔三差五还要美滋滋地拿出来给他献宝。
说不清是处于愧疚还是怀旧,吴邪鬼使神差地,走近了游乐园。
黑眼镜站在游乐园门前,早早捕捉到吴邪的身影。他大咧咧地朝吴邪挥了挥手,便疾步向吴邪跑来。他的脸色红扑扑的,在吴邪面前张牙舞爪憋了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只好狗熊一样,给了浑身僵硬的吴邪一个拥抱。
吴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一番表演,头晕目眩。
不应该是这个走向。
瞎子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并没有递给他情书?为何他像是在这里等待他多时?
恍惚中他看到了这样的彼此的未来。
与他所历经的真实相比,依然惨痛。他们之间两败俱伤,与父母也伤了感情,两人在寒夜里紧紧相依,又忍不住想要在别人的怀里找一个暂且忘忧的销魂乡,最后还是瞎子忍无可忍的把他送回了家,至此音信全无。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本来不该有交集的。他明明没有将情书递给他,他明明改变了这一切,可是为什么,他要比自己所经历的那一次的求爱,还要热情,还要赤诚?
他再度从一种窒息的濒死状态中苏醒,手里握着一封情书。不可置信地望着四周,同学正在他的扫视中走的一干二净。
吴邪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了镇定。
慢条斯理地撕碎了情书,将碎屑装进书包,他迎着正走进门的瞎子的视线,走出教室。黑眼镜早早习惯了同学的冷遇,对自己的遭逢见怪不怪。但对自己这么做的人,怎么也不该是吴邪。在班级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多少有点特殊性,他自诩从认识到现在没针对过吴邪,所以打破脑袋他也想不出为什么吴邪会突然如临大敌地看着他,一脸警惕。
突然迸发的一股委屈,让他忘记了吴邪今天也曾在他腿脚发麻时送过他糖。一把拦住吴邪,吴邪被他吓得一哆嗦,下意识紧紧护住书包。他半是好奇,半是勒索,不顾吴邪的奋力挣扎,抢过了他的书包,破罐破摔倒出了里面的所有东西,他看见碎纸屑上的只言片语。
“哟,哪个小姑娘给你写的情书?”
吴邪落荒而逃。
他同样看见了这种选择的未来。
瞎子拼好了那些碎片,惊得说不出话。他会从他的背后追上来,拦住他不让他走,好让他跟他讲个清楚明白。但因为表情太过凶神恶煞,他被正巧路过的保安强行拦住,掩护吴邪离开。第二天,吴邪来上课,课桌上放着瞎子送他的可乐……
……这次吴邪决定生吞情书。
他没有生吞过纸,不得其法。信纸不似平常试卷的白纸柔软,咀嚼是大功夫。他赶时间,囫囵吞枣,反而将自己噎得够呛。黑眼镜这时进了屋,看见吴邪正脸色涨红的地上抽搐,吓得他赶紧冲到他身边,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从他的嗓子眼里往出抠这次窒息的罪魁祸首。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好好学生的吴邪会上演一场生吞纸张的大戏,将吴邪从生死边缘救了回来,他哭笑不得地打趣,“好学生,让我看看这是哪个测验的小抄。”
刚回过神的吴邪尚且头晕目眩,完全没有制止瞎子的能力,而瞎子同样不嫌弃纸张上黏糊糊的口水,反是兴致勃勃地翻开了它。
……
吴邪在一个循环往复的日常里。
做出的任何选择都不能防止瞎子看到这封情书。他注定对他死缠烂打,他注定对他无可奈何。他们注定会顺理成章的相爱,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末路。
有朝一日,他会在远方听到他的终局。
吴邪不死心。他不相信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够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他下了天大的决心,忍着莫大的痛苦,要在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时候就断掉念想,可是,这么艰难。
又是一次新轮回。
吴邪总结着过去的种种失败教训,始终保持微笑。他笑微微地收起情书放回包里,客套而不失热情地同走回教室的瞎子道别,瞎子盛了他的好意,也笑嘻嘻地跟他摆摆手。
他成功地走出了教学楼,在此之间,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临出校门时,吴邪心有所感,回过头望向班级的窗户,能隐隐约约看见瞎子的身影,正在上蹿下跳地打扫班级。
吴邪怅惘地叹了一口气,想自己这一次,应该是成功了。
他成功规避了所有将自己推向他的选项。
这将会是吴邪求学生涯中的平淡一天,也将会是瞎子求学生涯里,不起眼的一天。
回家路上,吴邪很意外地,碰见了吴一穷。
在这个周而复始的僵局里,父母始终在未来的阴影中阻扰着他的爱情,但,经历了数次轮回,他一直没能真正见到他们。
吴一穷正巧下班回家,很欣喜撞见吴邪。他招呼着吴邪,给了他一小笔零用钱,指使他去附近的水果店买些水果和零食。
吴邪感到了一股悲哀的幸福。
三十七岁的吴邪,父母健在。有心脏病的母亲,尚在病怏怏的生机勃勃,而始终康健的父亲却罹患癌症,用化疗勉力支撑,渐渐逼近了他的穷途末路。
他在一点一点失去他。
心情复杂地买好了水果,吴邪回想着这几年来和父母的点点滴滴,鼻头发酸。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他们反对瞎子时的决绝突然不合时宜地呈现在他面前,亲子之间的温馨荡然无存,他又回到了那个漫长的凛冬。
吴一穷生病之后,曾经和吴邪谈过一次瞎子。他和父亲一度感情和睦,瞎子的事,是他们之间的唯一裂痕。后来他们谨小慎微的修复了彼此的关系,不约而同地对人生唯一一次冲突闭口不提。
直到生命快要走到尽头,吴一穷才敢小心翼翼地问吴邪,当年有没有怪过他。
吴邪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的所有情绪都被掩藏在汹涌澎湃的内心深处,不是不恨,不怨,只是不去想。父母的反应在中国家庭太过寻常,自己当初在儿女的角度,当然怨气冲天。可在他有了女儿之后,加之自己的前车之鉴,他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如果吴瑕牵着一个女孩的手来到他面前,他又该如何自处。
父母有各自保护孩子的方式。他和阿宁应该会支持吴瑕的任何选择,他们有能力,也有勇气,为女儿构建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围墙,避免她们遭遇一切悲伤。
可他的父母不同,他们生长的年代与经验让他们本能替孩子选择一切道路。比起在未知的道路上跌跌撞撞的冒险,他们更认为在选择路口的适当受伤是避免歧途的合理选择,因为看到了将来可能承受的苦痛,他们宁肯让他在一切尚未开始前就撕心裂肺,并对此毫无怜悯,毫无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