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只要慕容青稍微妥协一下,哪怕只稍微松动一下,他也不至于如此辛苦。
他认真想过,若是慕容青能够自剔魔骨断却魔念,将金刚封印的阵眼镇压住,那他最后在人世的最后这段日子必然好过许多。
或许……可能的话,他就带着慕容青去伽罗山看晨曦露霜霭霭,看云杳重楼无数,看那鸦青色烟雨濛濛,去瞧瞧,慕容青一眼相中的古画里那座伽罗山,是怎样的层峦叠嶂、风光旖旎。
然后在这最后的时光里四处走走,或死在半路上,或眠于伽罗山,或葬回石牛镇,任凭慕容青处置。他要将他最后一缕神思附在白雎剑上,伴慕容青活下去,活得比慕容白的人生好千百倍。
那时的慕容青不会受短命的诅咒,不会有魔念侵袭,他不会成为下一个慕容白,他可以成为一个真真切切的英雄,受千万人敬重。
这是对他来说,最好的路。
慕容白规划好了一切,什么都准备好了,唯独慕容青不愿意。
方才那一刻,慕容青在他耳后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慕容白心中竟闪过一个妥协般的念头——只要慕容青不开启逆转大阵,只要他不做危害百姓的事,哪怕金刚封印无人来守也好,慕容青可以不做慕容青,他可以去做任何一个自由人,不必要理会慕容白的期望,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双生咒也好,剔魔骨也罢,慕容白都可以放弃,让他自由地活下去就好。
慕容白的人生已经这样了,没必要再连累他事事被这样的使命牵绊。
这是昨日看着慕容青寂寥的背影时,慕容白就仔细想过的事情。
“你放弃逆转大阵罢,我们好好过剩下的日子,我给你解咒。”慕容白开口,不顾身后那具身子陡然的僵硬,颓然道:“我不求你做什么了,我的责任我自己担着。”
慕容青彻底怔住,一把掰过慕容白的身子让他面对着他,蹙眉问:“你说什么?”
慕容白看着他魔气缭绕的脸,道:“我不管金刚封印了,我只求你不要再伤害无辜的人。将来,你可以长生不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好好活着不比什么都好?”
慕容青两眼发红,青黑魔气越发浓厚,厉声道:“你在交代后事?!”
不等慕容白回答,慕容青又自顾自嘲讽一笑,盯着慕容白疲惫的眼,一字一句咬牙道:“我说过,我只要你活着!”
慕容白拂开慕容青握着他右肩的手,决然道:“我也说过,我不会用千万人的性命换一个慕容白。”
慕容青轻笑一声,一手挑起慕容白的一缕白发,盯着慕容白的脸邪气道:“我知道。所以你不能做的事情,由我来做。”
“你手上沾不得鲜血,我替你沾。”
“你的剑拿来救人,我的剑就替你杀人。”
“世人欠你的,我替你讨。”
“一笔一笔的债,我都会替你好生讨回来!”
说罢,慕容青仰天长笑起来,直笑得周围魔气震荡,如旋风般搅动满池清水。
慕容白注视着满室浑浊中的慕容青,他的脸与自己分明有九分相似,可却无端让慕容白感到恶心。
慕容白开始觉得,自己一开始就是错的,不应该将他放出来。
忽然,慕容青停了笑,神色乍然一变,眸光锐利地瞥向入口处。
“有人来了。”
慕容白被他的神色一惊,眉心霎时紧蹙。
慕容青一手挥开,一团泛着青光的魔气散开之后,石牛镇结界外的影像就出现在半空中。
那片荒土之中,一布衣男子正扶着一具绵软的身子,在荒原上来回踱步,像是在寻找什么机关。
“元芳和小梅……”慕容白眉头一松。
慕容青自然也认出了那是在水仙教见过的王元芳和贺小梅,见他们竟能准确找到石牛镇所处的荒地来,又知道附近有机关,不由得心生疑惑,扭头看向慕容白,“是你让他们来的?”
慕容白点头。
慕容青冷笑道:“慕容白,看来如今形势果真不妙,你居然肯让外人进来。”
慕容白见那影像中,王元芳和贺小梅两人皆是衣衫褴褛、发丝凌乱,显然是不分昼夜赶来的,而贺小梅却是浑身瘫软,一直倚靠着王元芳行动。慕容白无心与慕容青废话,急道:“你快打开结界放他们进来,贺小梅像是毒发了。”
慕容青凉凉瞟他一眼,“我为什么要放他们进来?”
慕容白惊诧地拧紧眉,与慕容青对峙半晌,见慕容青还是无动于衷,忽地讥笑一声,冷道:“你不开我开。”说着转身就开始施术,两手结印,双目一阖,半晌,他的面色已然苍白若雪,眉心突突地跳着,冷汗如水淋下,胸中一震,丝丝缕缕的鲜血从嘴角渗出。
“行了!”慕容青蹙眉低喝,一甩袖打断了慕容白的动作,恨恨地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无奈闭眼,魔气凝聚在他太阳穴中,待他“唰”地睁眼时,悬在半空的影像里,王元芳和贺小梅面前缓缓出现了一条甬道。
慕容青再一挥手,半空的影像乍然消失。
“马上他们就会过来,你最好把自己这狼狈样收一收!”
慕容白怔愣了一会子,方垂眸低低一笑,缓缓拭去唇边血迹。
不多时,王元芳搀着贺小梅从濯清池的小石门处进了来。
慕容白上前一步,隔着半面池水问:“可是沧澜花果的毒被引发了?”
王元芳扶着贺小梅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差点没一头栽进池子里。他将贺小梅的身子放下,靠在池边的大石旁,方抬头看向池中圆台上的慕容白,神色凝重地点头,忽然目光一顿,只见慕容白已是满头白发。
他记得,之前在水仙教时,隐隐见过慕容白墨发中藏着的几丝银白,却不想,如今已是这般苍老。
慕容白再不多说,飞身跃到池边,垂头看了看贺小梅乌青的脸色,蹙眉问:“几日了?你们……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贺小梅有气无力地看向慕容白,气若游丝道:“已有四五日了……夜夜发作……”
王元芳道:“这些事情日后再细说,包括你信中提及之事。我们前来,是想慕容青既然能解开千盅术,必定也能替小梅解了这毒。”
此话话音才落,慕容青便也飞身从圆台上落到池边,立在慕容白身侧。
王元芳见到他,微微一愣,看向慕容白疑惑道:“这位是?”
慕容白无奈道:“就是你要找的人。”
王元芳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看向慕容青。
他所见过的慕容青分明是个只与慕容白双肩同高的少年,怎的不过数月,就这般高大了?
而且……
王元芳又细细端详了眼前这人的样貌,竟与慕容白一般无二,看上去像极了孪生兄弟。当初少年慕容青虽也长得与慕容白有三分相似,可远不及如今这样,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却又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慕容白谦谦如玉,仙气翩然,可慕容青却处处透着邪佞乖张,眸中尽是阴鸷与狂傲。
王元芳僵硬笑道:“还真是……长得快啊……”
慕容白拉回他的视线,叹道:“此事回头我再与你们解释,现今给贺小梅将毒逼出来要紧。”语罢侧头看向慕容青。
慕容青迎上慕容白的目光,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你来啊。”
慕容白冷硬道:“我若是会解,早便替他解了。我若是会解……还会放任司马渊用千盅术害人?”
“啧啧,”慕容青挑起一边唇角,摇了摇头,“看来我们名满天下的慕容公子也不是那么神通广大啊,嗯?”
慕容白心里憋着火,却只能隐忍不发。
他实在是不明白,慕容青这两日变着法儿地羞辱他,究竟是为什么?
“你解是不解?”慕容白唇角紧绷。
“不急,还有帐要算。”慕容青倏然邪戾一笑,转头走到慕容白前面看向王元芳,问:“你与水仙教有关系?”
王元芳愣了愣,然后点头,心道这慕容青难不成是失忆了,竟问出这种问题。
慕容青面上笑容扩大,笑意却不达眼底,右手手腕扭了扭,又问:“慕容白受人所托才愿意管你水仙教的死活,怎么反倒被群起而攻之,赶出了教?”
王元芳神色更是疑惑,当初屠龙堂攻进尘微山,慕容白被赶出教也全然是因慕容青发狂误伤自己人,惹得众教徒人心惶惶,不敢再留他在教中。而且,水仙教自创教以来就极为民主,当初废李马也是因众多教徒不满被废护法之位。
但细细一想,当初确实也因慕容青,众人对慕容白心存芥蒂,几个能说得上话的都没帮慕容白辩驳一声,仍由教徒们将他赶了出去。
慕容白看着王元芳一脸的怔愣与愧疚,眉心紧蹙,对着慕容青的背影低低喝道:“别再说了!你愿解就解,不愿解我再去想办法就是。”
慕容青转头嘲讽地看着他,“想办法?什么办法?沧澜花果乃至毒之物,一旦被引发,七日之内必死无疑。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就怕——”他冷眼瞟向半躺在大石上的贺小梅,“他没时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