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安呵呵一笑:“施主是想让贫僧演示呢?还是想让贫僧抹去他的记忆?”
晋磊冷哼一声,“大师何必明知故问?”
释安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眉间的黑痣像是另一只生动的眼,在和蔼的面容上却一点不显突兀,反倒平和至极。“人之大悲、大喜、大嗔、大痴,皆源于情之一字,予人予物皆无例外。少主命途如此,恕贫僧不能逆天改命。”
晋磊冷笑,“来人!”
外头蹭蹭噌蹿进来十数人,人人手握刀剑,将释安团团围住。
释安目光未移,波澜不惊,“阿弥陀佛……若贫僧今日不曾到此,施主打算如何?”
晋磊微微愣住——打算如何?如果释安和尚没有过来,他应该如何应对方兰生调查飞鹰一事?是放任他查到自己头上,还是……杀之以绝后患?
释安见晋磊默然不语,了然一笑,再施一礼道:“贫僧来此,是想告诫施主一句话。”
晋磊斜乜他一眼,双眉攒着,眼中有疑惑之色。
“血债不一定要血偿,但情债——必得以情来偿。”释安面色敦肃,掷地有声。
晋磊眸光陡然变得犀利,锐刺一般落在释安身上。沉默少顷,晋磊摆摆手,示意下人退下。
待厅中只剩晋磊与释安二人,晋磊负手在房中踱步半晌,慢悠悠绕着释安走了一个圈,方沉声叹道:“大师果真慧眼。”顿了顿,他忽又变了脸色,眸中尽是阴狠杀伐之气,“可血债若不以血偿,又要以何为偿?”
释安笑着摇摇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若以命偿,则冤冤相报、永世不休;若以天下偿,则人命如同草芥,世间大乱……施主何不学着放下?”
晋磊此时被这话一激,头脑已清醒了不少,冷道:“大师云游四海,却知天下大事,在下敬重不已——还是请大师为少主排忧罢。”
释安叹了口气,“万事皆有因果。此时种下的因,施主如何预料将来会结出怎样的果?一时的忘却,将来再忆起时岂不是痛苦百倍?”
脑中骤然闪过方兰生发现龚罄冬遗书时的悲痛模样,晋磊心头一颤,神色怔怔的,倏而敛了眉目,低声喃喃问:“我与他……会有怎样的结果?”
释安沉默不语,许久方缓缓道:“还望施主早日放下。”
晋磊紧紧拽住了拳头,直到手背上青筋毕现。他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复又睁眼时眼中一派清明,紧握的双拳也乍然松开。
“去吧。请大师替我抹去他的记忆。”
“唉。”释安长叹一声,闭目摇了摇头,转身往门外走。一个教徒迎上来,将他带去了青竹斋。
议事厅只剩了他一个人。晋磊六神无主地走回主位上,浑身一软,瘫倒在椅子里,如同被人抽干了浑身力气一般。
他永远永远会记得,释安和尚那时的沉默——在他问及关于他和方兰生的未来时,释安的眼里含着那样深切的怜悯与悲哀。
青竹斋。
释安和尚进门时,看到的是正在庭院里一边看一本蓝皮书一边拿两手不断比划的方兰生。
方兰生听见动静,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但见一个身披袈裟头顶光秃秃的大和尚,心里有些疑惑,却又没由来的怀着三分敬畏,竟对他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释安一笑,心内暗道这少主的确与佛法甚有缘分——只是六根未净,尘世羁绊太多,孽缘怕是永世难了。
给释安带路的教徒小跑着上前,附耳对方兰生道:“教主知道这几日少主爱看佛经,便特意请了云游到此的释安大师来与少主交流佛法。”
方兰生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转头领了释安进屋。
方兰生看着释安身上那一匹红黄交错的袈裟,便无端端生出些忐忑之意来,时刻谨记着要好生说话。
释安入座,方兰生便亲自端了茶水来,在他对面坐下。
释安却不急着施术,只目露悲悯地看着他,忽然道:“少主有一双如此纯净的眼眸,难得。”
方兰生得意地笑起来,“从小别人就夸我好看。”
释安道:“可如今这眸子里为何有了悲伤?”
方兰生愣住。
释安微微一笑,又问:“少主可仔细看过晋施主的眼睛?”
晋磊的眼睛……方兰生记得,那是被一团雾霭包裹的锋芒,是淬了寒冰与烈焰交织的深潭。
“少主可看出他眼里藏着什么?”释安还在继续发问。
方兰生整个人都懵住了——他竟从未在意过晋磊的眼里藏着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经历。
肥冬死前,他只把晋磊当做水仙教的右护法,老教主的得力助手,大家的好朋友。肥冬死后,水仙教易主,晋磊上位,元芳和小梅都离开教中,李马也早就自立泥土教,在这水仙教里,他便只剩了晋磊这一个故人。可那时他满心想着给肥冬报仇和查屠龙堂的事,也不曾认真了解过他。
甚至……那晚他喝醉了酒,误将晋磊看成龚罄冬,尽管在看见他胸前的伤疤时蓦然清醒过来,可他还是将错就错自欺欺人把他当做龚罄冬……还做了那样的事。
他一直都没有对晋磊上过心。更甚至于,在一开始,他对晋磊有着莫名的畏惧,总觉得他的眼沉沉的,叫人捉摸不透——可是他何曾去琢磨过?
释安看方兰生怔愣地发呆,摇了摇头,又道:“少主心里有人。”
方兰生心头巨震,惊异地看向释安。
“晋施主心里也有人,少主可知道?”释安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既不咄咄逼人也不吞吐扭捏,直截了当地问他。
方兰生垂眼,沉默许久,终于答话:“知道。”
从前他不知道,可自肥冬死后,他便明白了感情这回事。是以只要回想起晋磊从前对他的种种好,以及那夜他吻他时,晋磊眼里熊熊交织的恋慕与□□,他就全明白了——那是爱。
可是他不敢承认,他也不敢知道。
他觉得愧对晋磊,也觉得愧对龚罄冬。
“既然知道,为何一再逃避、一再忽视?”
方兰生猛地抬头,急急道:“我不是故意要躲他!我只是……我只是缓不过来。肥冬才去不久,我还没有替他报仇,我……”
释安连连摇头叹息,道:“少主本是至纯之人,为何也深陷仇恨的泥淖?”
方兰生不说话。
释安无奈一笑,“少主原本的样子那样活泼善良,想必那位已去的故人,也是想看到从前的少主。可如今少主这样子,既负了死者期望,又误了生者情意,何必?”
听罢,方兰生的双肩颓然垮下,瞬间有如醍醐灌顶——是啊,他如今这模样,既有负于肥冬让他“好好活着”的遗愿,也耽误了晋磊满腔赤诚心意。
他忽然想起龚罄冬遗书里的那句话来——“右护法心思难测,但对你从来都是好的”。
这话不假,晋磊对他从来没有不好的地方。以往老教主还在的时候,他常常闯祸被罚,都是晋磊利用护法的身份帮他瞒下来,私下里也最多骂他两句。可到了下一次他再被责罚,晋磊还是得帮他挡着。甚至一直到现在,他要学武,晋磊再忙也会在白天抽时间教他,除非大破天的事,否则不管下人禀报什么他都一概不理;他要搬住处,晋磊便把只有教主能住的青竹斋分给他一半,自己睡在书房;他要管理水仙教,晋磊便下令说少主权同教主……
他在水仙教里要风要雨,哪怕要横着走,晋磊都会许给他。
如果没有龚罄冬,他应该会早早与他相爱吧。可是晋磊来晚了,与他八岁初见不打不相识的人是龚罄冬,不是晋磊。
“贫僧还有一言,想问一问少主。”
释安的声音唤醒了回忆中的方兰生,方兰生抬眸认真地看他,“大师您说。”
“若有一日,晋施主遭千万人唾弃,孤身一人,少主可愿陪在他身边?”
【四十八】
方兰生皱起眉头,“这是个什么问题……晋磊怎么会孤身……”话音未落,方兰生就闭了嘴——他想起来,晋磊没有爹娘,没有亲人,仅有的几个朋友也因为他任教主一事离开。
晋磊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啊。
释安听他话音戛然而止,但笑不语,少顷,又问:“若再有一日,少主与晋施主拔刀相向,少主希望谁去谁留?”
方兰生认真地看了释安两眼,终究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和晋磊打架?再说我也打不赢他……我才不会傻到跟他拔刀相向呢,拔刀拔剑都不拔。”
释安挑眉,蕴着智慧的黑痣隐没在眉间,“不拔?”
“不拔。”方兰生笑够了,兀自喝茶。
释安垂眸,笑道:“还请少主记住今日这番话,来日不妨再问自己一遍,定能化渡许多劫难。晋施主……对少主有很深的执念。”
方兰生只当他这个和尚整日参禅参多了疑心病有点重,看谁都要算个命,便不怎么放在心上,一手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啜着茶水,目光也不知道落在哪儿,发起了呆。
他此刻想的还是释安最开始那番话,以及最后一句——晋磊对他有很深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