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也对自己产生不了什么负担。
他的心也是够大的。
巫琮的生活几乎满足了一般人对于隐士的所有幻想,竹屋玉榻,听松抚琴,门外溪水淙淙,青翠遍地。
Hotch对于外界的感知完全来自于巫琮,他看到的即是他看到的,他听到的即是他听到的,他感觉到的即是他感觉到的,巫琮修炼或者睡觉的时候Hotch也会失去意识,醒过来的时候Hotch也会跟着醒来。
巫琮养着两个小姑娘,喜欢穿着红裙子的丹砂Hotch很熟悉了,另一个常常一身绿衣的便是青竹了,腼腆羞涩又温柔可亲,做得一手好菜,总是会像个小大人一样的教训捣蛋的丹砂和纵容丹砂的傻爸爸巫琮。
这是和Hotch所见过的完全不同的巫琮,每天懒懒散散地看看书逗逗鸟,偶尔下山一趟,在山脚下那个小小的镇子里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和小姑娘会喜欢的小玩意,下山的时候他往往会带上些药材在镇里开半日的义诊,遇上了作乱的妖魔也会顺手收了封印进一张古画里,语重心长地说着熬一熬就能投胎转世之类的话也不管它们听不听。
就像是一只猫儿,晒晒太阳就心满意足地打呼噜,从骨子里透出不应该存在于他身上的纯善——那并非是不沾世事的天真,而是看得通透却仍旧能够包容一切的温柔。
不说不代表真的懵懂,对待心怀恶意之人巫琮也从未手下留情过。
就连附在他身上却从未给过他任何回应的“孤魂野鬼”,他也时常自言自语说上几句免得对方太过寂寞。
老话说人善被人欺,幸而天道总是极眷顾他的,让他仍能维持着本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需困囿于钱财,也从未苦恼过修为进境,一切于他都是唾手可得之物,数百年匆匆而过,眉眼间仍是白马轻裘少年时的恣意模样。
下山时巫琮最先就买了一堆糖,Hotch看了忍不住叹气,他也不知道巫琮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孩子都喜欢吃糖,事实上丹砂还好青竹根本不喜欢吃甜的,这堆糖肯定最后有一半是要浪费了的。
买了糖之后巫琮又买了几个面人和发饰,从成衣铺子里取回了先前定的几件衣服,虽然丹砂和青竹的身量几十年都长不了半寸,又有法术除尘避雨好几年衣服也坏不了,但这并不影响他每个月都给两个小丫头定上几件时兴的新衣服和新首饰。
“女孩子每天都要有新衣服穿的嘛。”巫琮理所当然地如此认为着,出身世族的少爷对于女人衣裙的认知大部分来自于年少时家族中的女眷,要知道就连他身边服侍的丫鬟每季也要裁上几件新衣服再买些新鲜首饰的,就更不要提他那衣服从未重样穿过的母亲与姐妹了。
山下走一趟便是大包小包满手,巫琮随手把东西塞进了袖中走回山里,路上见着了药材山珍就摘一些收着,脚步轻盈不多时就到了竹楼。
“阿郎!”
“阿郎。”
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扑进了巫琮怀里,相似的面容挂着不同的笑容,丹砂热烈些,青竹腼腆些,磨磨蹭蹭地让巫琮一左一右抱起来亲了亲,挨个分发了好吃的糕点和糖果。
“阿郎最好了!”丹砂开心地抱着松子糖舔,青竹小声说了“谢谢阿郎”之后又道:“我做了桂花糕,阿郎要吃一点吗?”
“好啊。”巫琮笑眯眯地摸摸青竹的头发,“我家青竹最厉害了。”
青竹红了耳根,害羞地转头跑去了厨房。
“要我去帮忙吗?”巫琮问道。
青竹脚步一顿,叫道:“阿郎你泡茶就好!”
丹砂在一边跟着咯咯直笑:“阿郎要是进了厨房,厨房就要塌掉啦!”
“小坏蛋就知道促狭我。”巫琮把丹砂拎起来抛了几下,佯作生气的样子,“看我怎么教训你。”
丹砂笑着扭扭从巫琮手上跳下来,“阿郎才抓不到我呢!”
清风徐来,岁月静好。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Hotch真切的感受到了对于修士来说时间真的没有什么意义,有时巫琮闭着眼睛睡上一觉(修炼)醒来后,山间已从春芽初生变作白雪皑皑,也不知是过了一年还是过了几年,转眼山下小镇里豆蔻年华的少女已是儿孙满堂,初来时种下的树苗郁郁葱葱,就连这人世间的帝王都不知换了几轮。
山下的沧海桑田对山上的人来说毫无影响,巫琮仍是那般模样,笑起来似琼林玉树风尘物外不沾凡俗,两个小姑娘也基本没怎么长,每天无忧无虑地在山里疯玩,最多的愁思也不过是山下新来的俊俏书生要娶妻了而已。
只有Hotch越来越忧愁,他担忧着巫琮曾经跟他讲过的那一场劫难,那一场几乎让巫琮的整个世界天崩地裂的劫难。
但他只是个旁观者,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随着岁月推移巫琮愈发显出万事不挂心的洒脱模样,除了依旧把丹砂和青竹护得严实之外余的都不再注意了,只悠闲在山里混混日子,时不时摸两枚铜钱扔几次不知道在占卜些什么东西,不论结果如何都只漫不经心地笑上两声。
“你还在吗?”有一天巫琮突然开口道,“反正我觉得你应该是还在的。”他一直没忘记这个多年前附在了他身上的孤魂野鬼。
“我快死了。”巫琮语气轻巧地就像是在说天气不错一样,“我的身体你用不了,你还是趁早换个宿主的好。”
他没等Hotch反应过来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的死期从大概就是这几年,陵墓早就修好了,特别好看,我喜欢的东西也都放进去了,到时候我要穿箱子最底下那件玄色袍服,戴上丹砂给我绣的香囊,还有青竹编的络子也不能忘了,要是不带着我死也死不安生……”
他喝了很多酒,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比起在跟什么人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显然不知道多久以前就已经计划好了自己的身后事,对人世全无留恋的模样。
Hotch想要告诉他即将发生的一切,但即便他喊破了嗓子,巫琮也是全无所觉。
于是那一天如期而至,山下带回的松子糖滚了满地,鲜血似乎把一切都染成了可怖的红,对巫琮而言即便说这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
Hotch毫无阻碍地感受到了巫琮的心情。
仇恨,没错,恨得五内俱焚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绝望,也没错,一夕之间就变得一无所有,单是绝望又怎么形容得出他的心情。
但是某个角落里在悄悄地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都是我的错。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们。
要是我早一点回来。
要是我没有离开。
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我的错……
那样深沉的自责一遍遍在心里回响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越来越难以忽视。
恨吗?
恨啊。
既然黄皮子该死,那么自己又有什么颜面活着。
心魔渐起,一面六亲不认嗜杀无情,满脑子里只想着将黄皮子碎尸万段,另一面在愧疚自责之中不可自拔,把他牢牢囚住不得解脱。
随着时间推移,丹砂仍旧昏迷不醒,日日对着丹砂让他对自己的痛恨甚至逐渐超过了对于黄皮子的痛恨。
他找不到青竹了,也救不了丹砂,他为什么还活着?
像个行尸走肉一样,用黄皮子遮掩着自己对自己的痛恶,这么苟且于世的活着?
巫琮从来都没有解脱过,心魔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一天比一天绝望,一天比一天癫狂,不需要多久他眉眼间就再不见昔日鲜衣怒马的模样,只余下死气沉沉,满目刻薄阴冷。
他的样子Hotch很熟悉,包括他的这种状态Hotch都很熟悉,他在办案的时候不止一次碰到过类似的境况,因为至爱之人的死去而深陷于自责的泥沼之中,一点点走向偏激。
要是在正常状况下他绝对会建议巫琮立刻找个精神科医生进行系统的诊断与治疗,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之下……
哪怕是知道在做无用功,他还是在一遍遍尝试着去告诉巫琮那并不是他的错,一边念叨着一边忍不住苦笑。
Hotch觉得自己说不定大概也需要一个精神科医生,长时间处在他这种完全无法和人交流只能看着的状态下精神没有点问题也许才是不正常的,他已经可以预感到即便是自己成功脱离了眼下这种情况可能还是会对巫琮产生某些特殊的情感。
当然,并不是爱情,但是想想看要是你被迫盯着同一个人看了几十几百年,没办法跟任何人交流只有对方能感知到你会时不时自言自语一样跟你说上几句话,对其熟悉到一挑眉毛一眨眼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且对他的悲惨遭遇产生了远比当时听故事还要多得多的感同身受的悲悯之情,那么你要怎么样才能做到不让对方在自己心里成为某种难以取代的特殊存在?
Hotch和巫琮都急需精神科医生,不过巫琮病得更重一点,也更需要一点,在缺医少药的境地下,Hotch不得不尽可能尝试着和他进行交流。
哪怕毫无用处呢,他也无法允许自己就这么放弃。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巫琮腕上的红绳断裂之后,一缕魂魄从红绳之中飘了出来,隐约是青竹的模样,这缕魂魄很淡,大概只是一部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