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三餐准时,午饭后小憩,晚饭后去商号溜达一圈,晚间在书房看书算账写字,规律得很。但沐海棠知道这不对劲,七俭不和她交流,甚至是刻意避着她。原本以为这是在赌气,可越往后越发现不对劲,七俭是真心怕她。
月上柳梢头,沐海棠一人坐在院里散步,初春的夜还冷,她裹着裘衣,远远的看去似是山中精神来闹凡尘了。楚云舒也为这月下美人的颜资惊叹,好半晌才提着茶壶过去,把虎皮垫在石凳上,这才招呼心思深沉的人:“郡主,在下煮了壶七爷最近进的新品茶,来尝尝。”
见沐海棠喝茶还是不说话,楚云舒给她添了茶笑笑:“郡主忧心云舒能明白,但郡主千万别认为七爷是成心和您过不去成心跟您置气,真不是。这是我整个大明帝国亦或说从商周开始至今从未有大夫涉及的一个领域,这个领域的问题那么明明白白的摆在人们面前,但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绕过去,那就是,心疾。”
沐海棠听楚云舒谈论心疾,倒真是来了兴致,虽也有不少大夫在知道患者心有郁结后会宽慰其家人让其解开心结,但整体的如此有条理的来分析心疾,她还是头一回听到。
听到最后,她恍然大悟:“云舒的意思是公主关押她这些日子确实给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比一般的皮肉之苦更甚?”“怕就是如此。七爷心思细腻,所遭受的点点滴滴她都会记在心里,要是一般心大的人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可她不会,这点点滴滴日夜都在暗示她身处险境,她会越想越害怕,觉得自个前面每一步都有可能是万丈深渊。对于七爷,郡主要多加关心,如今她的心想亲近你,可她的本能会让她远离你,这样她也很难受。郡主,容我再揣测一句,公主本意就是要分开你们,如今如此轻易的放过,怕是真留有后招。”
沐海棠心里是明白要对七俭更好,可真让她做,她也就能做到每日嘘寒问暖,陪着一起散步,说说话,再要如何,她真不会了。七俭也觉也别扭来,这会用完晚膳,对宇文恒吩咐:“去找舒管事,让她去商号找我,我们几人在那碰碰头。听人说最近西北在闹旱灾,我们买卖人也有悲天悯人之心,运粮去西北也算得良心买卖。”说完回头见沐海棠依旧跟着,正从二喜手上接过斗篷,于是顺手把斗篷拿过自己穿上,末了牵起沐海棠的手:“这天真是回暖了,估摸着舒鸿笺赶来得要点时辰,我们去护城河边走走吧。”
傍晚在护城河边的树林里走动的人多,因不远处就是夜市,热闹得很,还有不少商贩把小摊摆到了这树林里,树上拴个灯笼,小玩意儿在那灯光下显得都是那么可人。
“刚开春就闹旱灾,那边地方官还不敢往朝廷报,这人命啊。”——沐海棠一听她这又是要想起许多,赶紧给岔开,走到一小摊面前拿起一竹编的蚂蚱:“守信你看这栩栩如生是不是?”“那就买了吧。”说完七俭去摸自个的钱袋,还好出门时二喜给她把钱袋拴腰上了,否则这会可真有点下不来台,因为那小贩眼光可贼亮的看着她,目光一直带着喜庆,明显就是在夸她娶了这么美貌的妻子。
沐海棠得了这小玩意儿倒真玩得高兴,时不时拿它往七俭面前凑吓唬她,全然没注意被七俭牵着离人群越来越远。
“你为我做的,我心里都清楚,且铭记于心。所以这几天我常常问自己,这么怯懦胆小哪能配得上你,可是我真怕啊海棠,我怕自己此生就此不见天日,怕耗子从我身上跑过,怕他们发现我是女儿身而对我……”——沐海棠掩住了她的嘴,握紧手中在轻颤的手,她明白七俭在怕什么,进了大狱,什么肮脏的事都可能遇到,她不是阳春白雪里长大的郡主,这些下九流的事,她都听过。
“不惧死的人任何人奈何不得,真到绝路,我也不惧死,可还有一线生机,我就想活着,所以我害怕。这些日子来我都说服不了自己摆脱这种恐惧感,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来劝自己,一遍一遍的问自己为什么想活着。海棠,不论你信或不信,我发现自己找出的想活着的理由里,一大半是因为你。”
这大概是到如今听过最美好的示爱,沐海棠把想说的一切都咽了回去,轻轻吻住那人,吮吸她的唇瓣,一点一点的纠缠,直到双唇炙热。她想说的就是这样,或许真的分离能让两人过上更好更轻松的生活,但是爱着啊,所以不分开。
舒鸿笺就很郁闷了,一直用眼神睨宇文恒,是不是在骗她?都这么久了还不见人。宇文恒百口莫辩,谁知道主家为何还不到啊,从家里走过来早该到了,莫不是半路出了什么岔子?可唐家兄弟跟着,能有什么岔子,真是奇了怪了。刚想说出去寻人,就见门口进来两人,手牵手的进来,让他们一时只顾避嫌别开头去,都忘了请安。
沐海棠是颇为歉意,因为她和七俭走上护城河道时,这人竟是往家的方向走,问她干嘛,她像是真把要见舒鸿笺的事忘得干净,过了好久才恍然大悟是出来干嘛。这让沐海棠心中总有一丝不安,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肆陆回
七俭和郡主这总算是好了,众人松了口气,只是替她们捋顺这结的楚大夫看她们的目光还似前一阵一样,些许担忧些许期盼。
和鸿舒笺继续筹划着往西运粮的事,前期物资准备已完成,现在只等人员齐备就可出发。西宁卫那一路极不好走,地势倒是其次,匪盗横行,好的时候尚且如此,如今起了灾荒,怕是更甚。可七俭就绝了心要这么做,谁也拦不住。你说积德行善,捐钱物也是积德行善,干嘛非得在商号还处在跟余家斗的风口浪尖做那费力不讨好的事。
“此次走商,唐剑带队。”七俭说完这话,见所有人都用疑虑的目光看着她,她就继续用略挑衅的语气对唐剑说:“觉得我不配指使你,那你也可选择不去。”昨日罗云清带队去了西南一带,宇文恒不成事,独自带队不可行,必须唐剑或唐刀带队。算得养尊处优的老爷,平日里跟着郡主南北来回只算是长见识,真让他们押货走商,他们未必肯吃这个苦。
果然,唐剑不语。沐海棠即将随母亲去江宁祭祖,昨天已说由唐刀随行,这本来就有异常,按平日里的常规,应是唐剑随行。
楚云舒也看出了这不对劲,刚想说话,却被一旁的舒鸿笺握住了手。或许是这只手心里的温度恰好温暖,让她猛然间醍醐灌顶般的明白七俭这是在“驯服”唐剑,如果唐剑不能明白她的用心,她也不会强迫他前去,但若他能明白,他就会心甘情愿的前去。门面上说是沐王府侍卫,花月郡主随从,可真要论起官职,也就是个巡检(九品官)。倘若能助安南国陈氏王朝后裔夺回政权,让朝廷名正言顺的出兵扫荡边境之乱,那可是大功。
当初能选择跟着沐海棠的人,终究是心眼开窍这辈,沉默半晌当即明白七俭让他去西宁卫的真正意思。说实话,如果不是七俭证实,他绝想不到陈氏后裔能从西南跑到西北去,且先前有罗云清去西南,这是扰乱某些人的视线?
舒鸿笺也当即明白过来,握着楚云舒的手已习惯,这会也没松开,只问:“何以为真?”“陈尚儒,他最希望陈氏后裔回去掌政,他的话不用怀疑。而且,也是他一直在保护那位世子。那天我被放出来,问话的人不一定是公主的人,所以罗云清必走一趟西南。”七俭说完轻拍了下腿:“我也去山里住几日,沾沾山川灵气祛祛自己这些日子来的不顺。这儿就鸿笺你当家,多多和道远通信,嘱咐他,就这几日,要稳住。”
“这天山里还会下雪,多带厚衣服。”——这是这么久以来,沐海棠和七俭从沐李氏那听到的头一句对七俭关心的话,所以本来在小声说话的两人都愣住,还是沐海棠拽了七俭衣袖她才反应过来:“哦,哦。是的夫人,我记住了要多带厚衣服。”
因为黔宁王葬于江宁观音山,这一块就成了沐家祖坟所在地,替沐家守灵的当年跟着黔宁王的一位千户后人,因为受了黔宁王大恩,所以誓愿为他守灵。
山里头果然冷。钱伯下山接到他们,因为要拉东西上山,钱伯和他儿子把这条路凿成能过马车的路。只是大马车得换成小马车,里面坐不了那么多人,七俭和唐刀骑马,和钱伯的儿子一起先行打马上山。山路湿滑,沐海棠撩起卷帘欸了一声,等都回头看着她,她却不说话。七俭看了一会明白过来:“好,我们慢行。”得了七俭这话,众人这才见她放下卷帘。
沐李氏极轻的叹了一声,转而又无奈的笑笑,拉过女儿的手轻拍了两下:“娘一直觉得对不住你,让你受太多苦了秋儿。”沐海棠想了想明白母亲的意思:“秋儿能得母亲谅解,已是感激。守信不是善谈之人,但她心底和我一样对母亲有深深的愧意。母亲,秋儿一步步走到今天,唯一不悔的事就是和她相识,您放心,事情总会一件一件解决,最后,我们都能过得好。”
“那孩子吃的苦必是不少,他对你好,你也更要善待他。自你父亲过世,我虽一直宅居京里,但已看透许多事情。你是娘唯一的女儿,你过得好,就一切都好。娘如今只盼着你和余家的婚事早些解除,你们能早些修成正果。秋儿,要知道,娘对你的歉意,无法弥补,一切能让你过得好的事情娘都会满心欢喜的喜欢。”——这些话颇有几分丈母娘看女婿的意味,沐海棠一时难挡羞怯之情,脸微微泛红。和自个娘亲面前说自己的感情,总是难为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