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温柔而欢欣的眼神,若说想要他剐出心来看看它的模样,都会毫不犹豫剖开胸膛把整颗心都捧给他吧。
江雪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更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那雪色的太刀看向对方时,静谧的眼瞳深处,总是有种淡淡的困惑。明白的,是能明白的,可是又如何呢。如此炽热的心脏,自然是能触摸到温度的,甚至这温度烫得冰都会焦灼,可这是他没法去拥有的东西啊。
冰封的眼瞳怎么能倒映进现世的事物呢,哪怕终有情绪变换的时候,瞳孔里出现模糊的影子也不过瞬息吧。他是悄悄触摸过那个影子的,带着会灼烧一切的余烬,明耀如艳阳。可他在死寂的雪原上冰封了太漫长的时光,整个世界里没有任何生机,纵然有一只鹤盘旋着遥遥注视着他想要停驻,也不可能给予被接纳的落脚之地吧。
远一点吧,请离我远一点吧。
所以,后来会造成那么可怕的结果,也是可以被预知的吧。
对于这样的江雪左文字来说,后来会出现石切丸这种能成为他朋友的人,真的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大概是,石切丸是能懂得这把刀潜藏的所有秘密的,他明白他的痛苦,理解他的悲伤,甚至知晓那苦苦挣扎的矛盾意念,但他没想到要去干扰江雪的任何想法——他只是最大程度的包容了这样一柄刀。
所以,江雪左文字不会拒绝石切丸的靠近。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影响到他。
鹤丸国永当然也是明白的。曾过往的漫长时光里,他不也是那么安静的旁观着的么。可是啊,越是深恋,贪婪的爱欲越是要沉重。控制不住的情感,怎么可能不刺伤彼此。
为什么不回应我呢?为什么不注视着我呢?
看看我吧,请看看我吧。他整个灵魂都在无声呐喊着。
是一个深夜吧,重伤手入完毕的太刀离开手入室,立在那个熟悉的檐廊之下。江雪打开门,恍眼就被狠狠拥抱住。月的辉华洒满整个院落,可他看不见埋首于他肩头的人的表情。
“为什么呢?”白衣的太刀喃喃的问。
江雪没有开口。他茫然立在那里,不知为何,痛得都有那么瞬间无所感知。
那是唯一一次可以说是亲密的接触。仅仅……一个短暂的拥抱。
昔时空旷的院落已经被种满粉色的花树,那个种花的人一如既往笑着,眼神越来越深沉,越来越绝望。这样的爱恋,原来一开始就是无望的吧。
……因此而疯狂却是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劫难。
那一场战国京都的阴雨绵绵,在成山成海的废铁尸骸之上暗堕的太刀,成了所有人都撕心裂肺的伤疤。
敌人啊——谁会想过呢,曾经那般并肩奋战的同僚会彻底崩溃,那样活泼跳脱犹如阳光般灿烂至极的太刀会甘愿被不祥侵袭堕化成魔。
会死的吧,剧变的战况根本没有给予刀剑们思考的余地,怎么可能向同伴挥刀呢,所以因此而被杀也无可避免的吧……如果不是,江雪挥出了那一刀。
披散的银蓝长发狂乱在风中,破碎的袈裟染着苍褐的血痕,手持太刀刺进对方胸口的身影,该说是浴血的佛陀,还是圣洁的修罗?
没有知道这位同僚当时心中所想,也不知道他怎么能挥出那一刀。
只是那瞬间他的身影,绝望到可怕——可怕到,叫人觉得下一秒他也会步入堕落。
暴雨冲刷着所有的痕迹,跟随着同伴与哭晕过去的主将回返的左文字太刀,依然是从未改变的漠然与空茫。
江雪慢慢仰起头,整个脸庞都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那不能为人所知的软弱的东西。
想起那一年,鹤丸国永在出阵回来的路上捡来一束小小的桔梗,偷偷放在他的白瓷瓶中。
紫色的小花浸润在水中,安静地在时间里腐败。
他还傻傻地问,你怎么就不喜欢呢。
白衣染血,羽翼污黑,森森白骨之上的刀刃龟裂出堕落的纹路。
渐行渐远的身影在怨念与仇恨中走向彼岸,再也回不了头。
然后就是那一日,江雪左文字整个世界轰然坍塌。
*
战国的时代下起了雨。
血腥与铁锈的气息在水汽中更为鲜明,灰霾的荆棘笼罩在堕落的黑气中疯长。冰冷的雨冲刷着一切,在这可怕的战场,却只能叫一切变得更浑浊更肮脏。
江雪侧着脸,本能地躲避着那些直直落入眼睛的雨水。干净的水珠混入血色,顺着脸颊蜿蜒开,斑驳了鬓角与迤逦在身下的长发。他的神经绷得太紧,一次次晕厥过去又被强行扯回神智,已经在崩溃边缘游走了好几回,难以想象的疲惫盘踞在每一寸血肉中,却始终无法脱解。
干枯的指骨慢慢划过他眼角的血污,缠入柔软的发丝中。
有多美呢,就算是在如此糟糕狼狈的境地中,依然能美到圣洁。这样一捧轻薄又脆弱的雪,为什么哪怕落入泥塘,被污秽沾身,还能呈现出如此纯澈洁净的美呢。
“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也没法叫你的眼睛倒映出我的身影啊……”
缓慢又低郁的声音像是隔着云端,江雪并不能分辨清楚,他艰难地喘着气,接近窒息的阴霾笼罩在他胸腔里,手臂探出无力地想抓住什么,触碰到的却是单薄的衣料下坚硬森冷的白骨。
“怎么,不敢碰吗?”伴随冷漠森然的话语而来的,是更为难捱的折磨。
手被反扣在地上,苍白的指骨仿佛镣铐一般死死缠着他的手,江雪颤抖着往后缩了缩,被掰着腰肢更加用力地贴近施暴者的身体。
大脑一片混乱,要很努力才能找出理智的思绪,可这样触目惊心的现实却只叫人更想逃避。比身体的疼痛更剧烈无数倍的痛楚切割着他的心脏,让他一遍又一遍地记起那一场暗堕,记起很久很久以前,明媚的樱花开满院落时,站立在樱花树下的身影。
这个人已经变成了敌人……该叫他消亡的,只有死亡才是堕落者永恒的归途,是作为曾经的同伴最大的尊重……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身下的长发被狠狠扯动,他本能地顺着这个力道抬起头,唇上烙下一个血腥的吻。喘不过气,江雪的喉间控制不住地漏出几声压抑的泣音。雨水不停地落在身上,打湿了一切。
“你在哭吗?”对方冰冷的唇落在他的耳畔。
江雪艰难地挣扎着,他对所有事物的感知能力已经降低到最低点,连对方如此近距离的话语的都听不确切,唯一残剩的知觉只有盘旋在脑海中一个痛苦的疑问。
若是还有战力的话,他还能对他拔出刀吗?
‘为什么呢?’很久很久以前,那一个短暂的拥抱。
“鹤……丸……”
只有在意识彻底模糊,表情都一片空白的时候,才肯放任自己叫出对方的名字。
堕落的太刀停顿了一会儿,轻轻抚摸了一下江雪的脸,更用力地吻住他的唇。然后他坐起来,环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凌乱的长发沾了泥水,黯淡得仿佛这个人微弱的摇摇欲坠的生命光火。他伸手探入自己白骨嶙峋的胸膛,在那勾连着腐朽经脉的心脏的位置,硬生生掰下一团凝聚着生气的光,慢慢地按进对方的胸口。
这是他自同类身上吞噬的灵力,充满着堕落者的血腥与污黑。无论哪把刀沾染到它都会被影响的吧……可是,不包括江雪左文字。
这把哀伤的刀,拥有比一切存在都要坚定的意志,他在痛苦与绝望中存在得太久,除了他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动摇他了。
那个时候鹤丸国永也会想,为什么堕落的是他呢?
为什么他不能将自己那般绝望地恋慕着的人,也扯入这个真正的地狱,与自己为伴呢?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被留在这注定崩溃的错乱历史中,寂寞地等待终结呢?
仅仅是因为……我爱你。
在意识沉沦与彻底晕厥的间隙,江雪是有短暂的清醒的。
残酷的暴行已经终止。暗堕的太刀抱着他慢慢往前走,苍白颜容在雨水中模糊不清。江雪的脸贴在他枯骨的胸口,觉得有那么一刻对方微微一颤,然后停下了脚步,低下头轻轻吻在他的眼角。
他听到他心里那些隐秘的声音。
那么温柔,那么留恋。
请恨我。请记着我。
请,不要忘了我。
——“敌袭!!”作为队长的太郎第一时间发现异样,大声疾呼提醒着同伴们。
刀剑们紧握住本体,连忙赶到主将身侧将她围护起来。然后看到湿冷的浓雾边缘,慢慢走出来的模糊影子。
所有人都有瞬间的不知所措。
“鹤丸……”主将焦急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面无表情的堕落者弯下腰,慢慢地将手中捧着的太刀放在地上,深深投注以最后一眼,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消失在了浓雾深处。
濒临破碎的刀刃静静躺在地上。光从刀鞘看来,就受了极严重的创伤,以至于连付丧神之躯都无法再维持。淡淡的黑气缭绕在刀身,似乎在寻找着破绽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