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没有真正经历过,光凭想象仅能体会其中一二。由于之前想象得太美好,所以跌在现实面前的时候就摔得格外重。他太过理所当然,自以为是,看事情总是浮于表面,从未想过探究背后的深层含义。
他自以为已经懂了,原来不过是穿着各式各样的鞋子在岸边行走,偶尔被涨潮时溅起的水花沾湿鞋面,皱了一下眉头便不慌不忙地踱步而去——从未想过若是某天脱掉鞋子跳进河里游一游,抑或不慎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他是否能活下去。
——直至昨晚,“同性恋”这个词在他的字典中都还只是单纯的一个单词,和“异性恋”无太大分别。
“同性恋是弱势群体。”
“爱情不分国界种族自然也不分性别。”
“随着时代和社会的进步,人类应该以开放的心态包容这种自然现象。”
······
他所接受的教育和学到的东西都在向他反馈一个信息:同性恋应该享受与异性恋同等的权利,所有歧视同性恋者的行为都是错误的、不公的、应该受到指责的。
所以惊讶过后他平静地接受了曺圭贤喜欢他这件事,并表示他对同性恋无任何偏见,他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但是由于他低估了“同性恋”这个词,并且从未想过深入了解这个词的含义,现在问题来了——
人有好坏之分,同性恋者也一样;异性恋者强X的是女人,男同性恋者强X的却是男人,法律保护女性却不保护男性;可以发生性关系的不仅是男女之间,男男也可以······
金厉旭错在事情明明离自己如此之近却还不重视它,直面它,因此当他突然被破了信仰毁了三观刷了下限,他就承受不住,崩溃了——
原来“同性恋”这个词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词,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也可以发生性关系,原来它背后的含义会如此“破信仰毁三观刷下限”,原来竟是他们这些在岸上行走的人这么难以接受的事!
他差点就被······
金厉旭一想到这里就抑制不住地发抖,如果不是那个外国人及时赶到,他恐怕······
他不敢想像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会怎么做,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更别提其他人了······自杀还是顶着别人异样的眼光过活?他不知道······他不愿想这件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却总是忍不住去设想后果,他的思维似乎一直停留在昨晚,以至于他对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产生了排斥。
抗拒,不是普通的抗拒,而是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抗议着喧嚣着闹着要逃离的胆怯——如果可以,这辈子都不要看到,不要碰到,不要想到;
害怕,不是普通的害怕,而是令身体与灵魂俱在战栗的恐惧——当一直信奉着的东西被击溃,尾随而来的是无尽的痛苦,而你清楚地知道苦痛之后不是甘甜,而是未知的更加痛苦的双重折磨;
绝望,不是普通的绝望,而是那个即便你已获得拯救仍然烙在脑海深处时不时地嘲笑着你的肤浅与无能为力的声音——不会有人来救你,没有人能救你。
就算被人救了,你也不再是以前那个你了。
恶心、难受、痛苦······
怎么办?他以后都没法以平常心看待同性恋者了,甚至被同性碰一下都慌得要死。
他不想这样,可他控制不了。明明不是他的本意,却成了他的本能。本能地感到厌恶,本能地排斥,本能地害怕。
他曾说过不会歧视,不会厌恶,不会逃避,在那个爱他的人面前······
可是现在的他······
一夜未眠的金厉旭脸色苍白,紧握双手,在心中迫切恳求着。
拜托你了,金厉旭,忘记昨晚的事吧,快点忘记它······
不能给大家添麻烦,不能在这种事情上示弱,只要想忘就能忘掉不是你最擅长的吗?只要忘掉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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曺圭贤回到酒店,赫海二人已经睡了。
他走到金厉旭房门前,想了想,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给金厉旭。
“吃过饭了吗?睡了没?”
没收到回复,曺圭贤又发了条短信过去。
“我有东西落在你房里了,可以开下门吗?”
几分钟后,门开了。
房里没有亮灯,金厉旭用被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脑袋,低着头一言不发,给他开了门就转身爬回床上,好像很困的样子。
他把灯打开,慢慢走近床边,看着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儿,心里一阵阵抽痛。
如果他不知道事情的经过的话,大概会真的以为金厉旭只是太困了才这样吧。
没想到他们认识了这么久,他还是没能成功走进这个人的内心深处。万一他没有及时察觉,这个人会怎么样?为什么总是什么事都一个人闷着?他们都在他身边不是吗?曺圭贤此刻又是害怕又是愤怒。
“拿了东西就走吧,我要睡觉。”金厉旭背对着曺圭贤说道。
“我今晚和你一起睡吧。”曺圭贤不等金厉旭回答便迅速掀开他的被子躺了进去,然后手臂一伸把人搂在怀里。
金厉旭的身子一僵,立刻伸手试图把人推开,曺圭贤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冷声说:“我不问你是因为我想等你主动开口和我说。我以为凭我们之间的感情,我足够令你信任,而我等了你一整天,最后找了借口才让你开了门进来,你打算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赶我出去吗?”
金厉旭没有说话,可是身体却开始颤抖起来。搂着他的腰的手,扣住他的手腕的手,耳旁听到的呼吸声,鼻间闻到的男性的气味······昨晚那些可怕的记忆再次涌上脑海,瞬间蚕食了他的所有理智!
“放开我!离我远点!”他拼了命地挣扎,手被抓住挣不开就用脑袋顶,甚至把腿也用上了,可是曺圭贤像八爪鱼一样把他的四肢缠得紧紧的,怎么推都推不动,金厉旭慌得快要哭出来了。
“厉旭!你冷静点!”曺圭贤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看清楚我是谁!”
金厉旭愣愣地看着他,良久,眼睛渐渐恢复清明,视线内的曺圭贤的脸越来越清晰。
“圭······贤?”金厉旭颤抖着手摸上曺圭贤的脸,像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
“嗯,我在。”曺圭贤轻声回应他。
也许是因为抱着他的是他极为熟悉的人,金厉旭渐渐卸下了防备。这个怀抱是如此温暖而有安全感,这个人身上的味道是如此熟悉,这个人的声音是如此温柔······
金厉旭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用力揪着曺圭贤的衣角,直哭得天昏地暗,形象全无。就像一个在黑夜里迷了路的孩子历尽艰难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这一刻的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确确实实获救了。
曺圭贤紧拥着怀里的人,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重复道:“我在这里,别怕······”
金厉旭哭了好久,眼看曺圭贤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才停下。
“圭贤······那个酒吧是个‘gay吧’吧。”金厉旭抿了抿唇,涩声问道。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所以曹圭贤没有回答。
曺圭贤心中苦笑,谁能想到随便逛都能逛进gay吧啊,这堪比中彩票的概率都能让他们撞上,真不知道该说他们运气好和还是运气差。
“我昨晚······”
“我知道,”曺圭贤打断他的话,低声安慰他:“事情都过去了。”
“圭贤······对不起。”金厉旭低声说,“我曾经说过不反感‘同性恋’,可是现在我······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接受···对不起······”
曺圭贤心里一颤,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厉旭,”曺圭贤平静地说,“我不是同性恋,但自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了。”
“不是的,你不是······”金厉旭下意识地否定,曺圭贤明明有交过女朋友的,又怎么会是同性恋?
“不管我以前有过多少个女朋友,七年前我爱上了一个男的,我现在爱的人是男的,并且我今后也只会爱这个男人。厉旭,我是一个同性恋,这是事实。”
你我必须直面的事实。
“不是的······”金厉旭一时间难以接受,他从没想过将眼前这人归类到这个敏感的词下面。就像一个完美的花瓶突然被人在瓶身处划了一条长长的刮痕,顷刻间美感尽失。那么突兀,那么难看,令人扼腕叹息,痛心不已。
换做以前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现在他对同性恋多多少少地产生了偏见,一颗心顿时乱了,不该是这样的······
“厉旭,你认为这世上真的有人会满足于柏拉图式的爱情吗?你认为同性之间的性行为是可耻的吗?你认为侵犯女性的男人要比侵犯男性的男人受到更严厉的制裁吗?”
金厉旭被他问住了,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情到浓时对恋人产生欲望是无可厚非的事,灵魂与肉体合二为一方能令爱情之花开得更艳更长久。侵犯女性是犯罪行为,侵犯男性就不是犯罪行为了吗?一样是侵犯,无论被侵犯的对象是男是女都理应受到判处,不存在更严厉这一说。在这个异性恋、同性恋和双性恋共存的世界,你认为只有女性是需要保护的对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