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看似寻常的水一碰到帕西瓦尔的胳膊,瞬间把他的衣袖烧穿,直直地烧到了他的皮肉。
登时,帕西瓦尔的胳膊裂开一道血口。
“我不是和你说了不要碰水吗?”帕西瓦尔低声骂道,抽出魔杖修复胳膊上的伤口。
忒休斯愣了一下,抱歉地道——“对不起……我……我刚才好像看到了水草,我不知道,我可能眼花了。”
忒休斯再次看向水面,水面以下什么都没有。唯有深不见底的黑洞,仿若直通地狱。
“……我还说了不要长时间盯着水面,别说我没告诉你。”帕西瓦尔怼道。
他本来就不想让忒休斯出到船舱以外,毕竟出去了能看到的不是水面就是天空,水天一色的场景实在太容易让人的眼睛和头脑发昏。
但忒休斯有点烦躁。他感觉两人已经在水上飘了一辈子那么久了,可他仍然连彼岸出现的征兆都没看到。确实像帕西瓦尔先前说的那样,他甚至开始怀疑还有没有彼岸。
而在忒休斯既无法忍受一成不变的死寂并意识到自己走到外头透气不仅有可能害死自己,还有可能害死帕西瓦尔后,他需要发出点声音让他意识到自己还醒着。
“聊几句吧。”忒休斯生硬地道。他老老实实地坐回船舱里,抱歉地望着帕西瓦尔。
帕西瓦尔也意识到了,毕竟两个人面对面这么坐着确实有点尴尬。
当他好不容易把伤口简单地包扎后,侧头看了一眼窗外,也开始考虑忒休斯的提议。
“聊什么?”帕西瓦尔问。
这就难住忒休斯了。他和帕西瓦尔一样不知道怎么和别人找话题。以前从来都是莱马洛克在找,或者纽特在找,而当这个重任落在他肩上时,他觉得肩头沉甸甸的,喉咙还有点发紧。
相比之下,帕西瓦尔或许还稍微好一点。毕竟他经历过克雷登斯的训练,那一个你不说话我也打死都不说话的青年逼出了帕西瓦尔的潜力。
所以纵然帕西瓦尔仍然不怎么会找话题,但至少他都是能接话的。他能顺着别人的话往下说,只要开了个头,阳光就灿烂了。
于是忒休斯思考了好一会,搜肠刮肚把他能想到的话题都翻了个遍,终于找到一个比较轻松的,比较八卦的,比较能提神的问题——“你之前的女朋友男朋友都是你自己找的?”
显然,帕西瓦尔低估了忒休斯把天聊死的能力。他努力地想着如何既回答了忒休斯,又能以此为起点,发散思维扩展出更多谈论的内容时,他失败了。
于是他想了好一会,坦白了自己的迷茫——“我……没听懂,什么意思?”
忒休斯试着换个说法,更通俗易懂地道——“就是那些恋爱的对象,他们都是你父母安排的吧?”
哦,这下帕西瓦尔明白了。
“不一定,有过他们安排的,也有自己找的。”帕西瓦尔诚实地回答,不过他只是明白了忒休斯在问什么,却没明白忒休斯问这话的动机。
于是他再次琢磨了一下忒休斯的意思,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那这个问题忒休斯就能够回答了,要他给出动机实在太容易了。
他清了清嗓子,有理有据地解释——“首先,你的性格和我差不多,我找不到女朋友,你应该也找不到。其次,既然你不招人待见,又结过婚,所以我推断应该是家里安排的。”
忒休斯说得一本正经。
帕西瓦尔理解了片刻,在总算理解了忒休斯意思的之后,也一本正经地回应——“首先,我不觉得我和你性格像,你找不到女朋友和男朋友,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其次——你能不能不要和我说话?!”
“……不说话我们俩就死在这里了。”忒休斯低声反驳。
来之前帕西瓦尔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当他再次前往极寒之地,同伴却不再是克雷登斯而变成了忒休斯时,整个行程的难度将会翻上两到三倍。
所以他俩大概是真要死在这里了。
“……嗯,一起死吧。”帕西瓦尔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个痛苦的微笑。
虽然和那个海巫并未真正相识,但帕西瓦尔忽然有点同情莱马洛克了。毕竟不论是喜欢上忒休斯还是被忒休斯喜欢,大概都会感受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没错,我坚持不住,你说得对,我就是软弱。”
这是两个月来莱马洛克第一次和高文说话,在这段日子里他几乎不与外人见面,唯一愿意见的也就剩克鲁罢了。
高文试着找过莱马洛克好几次,但莱马洛克不开门。他不是生高文的气,他就是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
他不希望高文来和他说一堆外面人的不好,从小到大这类危言耸听的东西他听得多了,根本不需要高文再重复一遍。何况他觉得忒休斯不一样,忒休斯并不危险。
可是今天他照例去给克鲁的小侄子们讲故事时,高文却已经等在克鲁家了。
克鲁没法拒绝领主的要求,而他也没有机会提前知会莱马洛克。
莱马洛克一看到哥哥在场,立即转头就想走。
但高文转动手腕,小小地施了个风咒,又把莱马洛克卷了回来。然后朝克鲁使了个眼色,克鲁便慢腾腾地挪出了小厅。
不过莱马洛克还是太天真了,他以为哥哥是来安慰他的,尽管他连安慰也不想听,但至少能知道高文的出发点是为他好。
可惜高文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现在已经了解我们家原石的位置和使用方法,你知不知道你出去会给我们家族带来多大的风险?”
哦,好吧,原来高文还是为了家族利益考虑。
不过想来也是,从最早开始的联姻,到后来惩处莱马洛克的妻子,再到之后逼着莱马洛克吃桑德利家的人的肉,以及硬是要把忒休斯的记忆抹掉,再狠心地将之驱逐——所有的一切都和莱马洛克个人的小情绪无关,只和哈尔洛与断崖岛这种一听就特别无私伟大的“大我”有关。
莱马洛克不说话,既然他哥不给他走,那他拉个椅子坐下就是。
但高文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忍不住反驳了,尤其在他经历了风啸谷的事情之后,他真的不能理解高文为什么还像当初一样看他——
“如果你被别人抓了,就等于把我给抓了,他们拷问你就相当于拷问我。如果你真想要出去,至少你也得确定你真能坚强到守口如瓶!”
莱马洛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确实不坚强,揍他几拳他就求饶,吼他几句他就妥协。
他有的都是些小聪明,在无伤大雅的问题上耍耍还可以,但真遇到了危险——“我会招供的,是,我确实会招供。我保守不了秘密的,就像你以为的那样。”
高文为莱马洛克的有意挑衅愤怒不已,但同样也为弟弟的伤心和不舍感到不解。
他默默地捏紧了拳头,绕到莱马洛克面前,哑着嗓子问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你到底为什么这样牵挂着他?”
莱马洛克又不说话了。他很想套路地问高文一句“你是不是不懂爱情”,可他不用问都知道高文会怎么回答。高文只会冷笑一声,道——“对,我就是不懂,可是我损失了什么呢?”
莱马洛克是天真的,他还保有一些纯粹的情感在心底深处。爱情是一种美好到虚幻的东西,而他并不希望自己像哥哥一样成熟与冷静。
他享受这份冲动,因为这份欢笑和痛苦让他感觉他还年轻,他还活着。
可这样的沉默却让高文误解了,他的表情从狐疑变成惊讶,再从惊讶变得怒不可遏。
只见他细细思索了片刻,继而捏住莱马洛克面颊,低吼道——“你……你不会是已经和他——”高文咬了咬牙,那个词汇他说不出口,尤其当对象是外头的野猪之际,于是他跳过了这个词,直接换了一种莱马洛克能听懂的方式——“你明不明白做那件事会牵涉到婚约?!你这么做简直是让我们家——”
莱马洛克愣了片刻,随即推开高文的手,厌恶地反驳——“我没有!你想什么呢,我没做那事!即便我要做我也不会在断崖岛上做,我……”
见着哥哥黑着一张脸,莱马洛克后半句又吞回了肚子里。
高文也犹豫了一会,最终无奈地放开了他。虽然莱马洛克很多时候都不靠谱,但对自己撒谎应该是做不到的。
高文和莱马洛克陷入了一种僵局,他似乎越来越无法和弟弟相互理解。
那么多年过来高文从来没觉着彼此之间存在那么大的隔阂,看来外面的世界确实是会改变人的,莱马洛克已经被改变了,而很有可能再也变不回来。
高文决定结束谈话,如果莱马洛克一直抗拒着他,那他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他头一次体会到这个软弱的弟弟顽固的一面。
他定定地再看了莱马洛克一会,而后径直走向门口。
或许这个阶段能和莱马洛克交流的只有克鲁了,毕竟克鲁是除了自己之外,和莱马洛克最亲近的存在。而且高文同样不能和克鲁正常交流,那两个无法与他正常交流的人或许彼此之间却能无话不谈。
但正当高文拧开门把的刹那,莱马洛克突然叫住了他。
归根结底,莱马洛克也天人交战了很久,不仅仅是在刚刚的谈话中,还有在过去的几周里。
每一次高文来找他他都想把这些话说出来,可每一次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
而他现在不想了。
如果哥哥已经认定他是个软弱的人,如果哥哥认定他已经和忒休斯越过了最禁忌的一条线,如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贪玩、幼稚、鲁莽,那让这些弊端再放大一些,似乎也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