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示意克鲁把药拿给忒休斯,克鲁顺从地点点头。经过也准备一并离开断崖岛的格朗乔伊时,他率先和格朗乔伊拥抱。并在拥抱之际,低声对格朗乔伊耳语几句。
他说得很快很小声,没等格朗乔伊反应过来便结束了拥抱,蠕动着来到忒休斯跟前。
格朗乔伊反应了一下,很快理解了克鲁的意思,在高文的注意力随着克鲁移动到忒休斯身上时,不露声色地往人群中莱马洛克的方向寻去。
忒休斯被其中两名侍从的三叉戟卡住脖颈,另外两名侍从则摁住他的肩膀,以免他再有过激的举动。
“你先喝,喝了以后我才能把你的棒棒还给你。”克鲁握着小药瓶示意,另一只触手拿着忒休斯先前被他卷走的魔杖。
忒休斯却不为所动,见着克鲁过来,生硬地道——“我要见莱马洛克,不见他我不会喝。”
听闻这话,高文冷哼一声,朝侍从扬扬下巴,下令——“喂他。”
言毕,忒休斯剧烈挣扎了起来。可他哪里挣扎得动,三叉戟的尖端已经扎进了他的皮肉,在脖子边上划出一道道浅浅的口子。
不过这一点点皮外伤对他来说和蚂蚁咬一口差不多,他仍然奋力地挣扎着,直到眼看着另一人就要上前掰开他的嘴巴时,总算寻到莱马洛克位置的格朗乔伊才一把扯过对方手中的毛毯,举起来挥了挥,对高文喊道——
“领主,这东西……要不要还给他?”
格朗乔伊说着,一边举着毛毯,一边从人群中挤出来。他满脸堆笑地来到高文面前,捏了捏毛毯,道——“这玩意都用旧了,还带着人类的味道。您要喜欢,过段时间我回来了给您带更好的。”
高文皱起了眉头。这条毛毯是放在他书房的,现在却出现在这里。那只能证明莱马洛克刚刚去了主宅一趟,而当下也必然在现场。
凭着兄长的敏锐性,高文朝人群中看去。也就因为格朗乔伊的举动,忒休斯也一并注意到披着斗篷的那个人略微往后闪躲了一瞬。
在高文确定莱马洛克位置的同时,忒休斯也一同确定下来。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斩钉截铁地朝人群喊了一声——“莱马!”
人群骚动了片刻,海民看看自己的左右。
高文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忒休斯。这种厚脸皮的死缠烂打对高文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他不知道忒休斯到现在这一刻为什么还在犯蠢。
他哼出一个鼻音,朝前踏了一步,意欲阻止——“行了,你该——”
可岂料忒休斯的厚颜无耻超乎了高文的想象,人类直接打断了他,压根不在乎高文要说什么,又更凶狠地吼了一遍——“莱马!”
这一回,人群骚动得更厉害了。
忒休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过于宽松的袍子,尽管穿着袍子的青年想当即缩小钻进地缝,但现在他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莱马洛克!”忒休斯喊了第三遍。
这一次,莱马洛克没法再装傻了。大家都看向了他的位置,大家都认出了他。他仍然不敢看高文也不敢看忒休斯,他的动作很慢也很犹豫。可他紧了紧拳头,最终仍然决定上前。
经过格朗乔伊身边时,后者主动地把毛毯塞回他的手里。并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低声道了句——“去吧。”
莱马洛克咽了口唾沫,继续往前走。
他走过了海族的同胞,走过了哥哥高文,再走过克鲁的身边,走过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的几十米,终于来到忒休斯的面前,摘掉了兜帽。
“莱马……”忒休斯的嗓子干涩沙哑。
他多想莱马洛克抬头看他一眼,只要一眼的对视,他就能从中找到一丝半毫的不舍得和不甘心。
可是莱马洛克没有。他自始至终低着头,直到从侍从手里扯过忒休斯的胳膊,将那一张早该还给对方的毛毯塞回去。
“对不起,我没搞清楚这是什么动物的皮毛,所以……”莱马洛克顿了顿,笑了,“我没弄到第二张。”
忒休斯愣愣地看了看手中的毛毯,忽然揪紧了它,咬牙切齿地道——“莱马,说你想跟我走。”
是的,即便到了这一刻忒休斯仍然不想放弃。他不愿意相信莱马洛克对他没有一丝感情,他也不相信彼此的交集就此戛然而止。
他期许着莱马洛克在最后一秒改变主意,而只要他改变了,忒休斯就能将这份犹豫放大千万倍。
他会再加一把劲。
可是正如莱马洛克向克鲁保证的那样,他只是深深地沉默着。面颊的凸起证明他咬紧了牙关,而他的两耳变得蓝蓝的,内心翻涌的情绪逼着他的耳刺生长。
“说——说你要跟我走!”忒休斯的拳头紧得快要把毛毯戳穿。他的额头青筋暴起,愤怒和痛苦交织成一团。
连克鲁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他试图让忒休斯不要说话,但抢在他前面,莱马洛克却开口了。
只是他说的不是忒休斯想听的,恰恰相反,他说的话让忒休斯绝望。
他抬起头来了,他的眼眶很红,但语气却很坚定,很简练,很干脆——“快走吧。”
说完,不等忒休斯从震惊中回神,莱马洛克率先扭过头去,朝着人群的方向回返。
高文长舒了一口气,再次示意克鲁把药剂给忒休斯。
而忒休斯则定定地望着莱马洛克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没有理会克鲁的催促,也没有看见举到他面前的药瓶。
那一刻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眼睛里只有一个半人半兽的清瘦的背影。
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幅景象将成为他对莱马洛克最后的记忆——不,他不会再保有关于莱马洛克的记忆。
纽特会告诉他之前与海巫接触的一切,也会告诉他为了救一个海巫他曾远渡风啸谷和断崖岛,可是所有的景象都将蒙上一层雾。
他会记得他与一个人相伴,也会记得自己曾和海巫相处时留下的模棱的印象,可所有的印象都将变得遥远,他再也不可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人的容貌,体型,声音。
这样的感觉持续久了,他便不再深究。他会猜到这是遗忘剂的作用,也会推测出自己饮下了遗忘剂。可是他将以惯常的方式自我安慰——喝下药剂必然是当初自愿的选择,而忘掉的,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就是结局。
没错,这就是他和莱马洛克的结局。
是他不能接受,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结局。
想到此,忒休斯突然爆发出了一股强劲的力道。他猛地推开了钳制着他的守卫,朝莱马洛克冲去。
侍卫被推开一点点,立马又再次涌上。但克鲁用触手拦住了他们,并从高文回避的神色中得到应允,示意侍从不要动作。
这是最后一次了,那再进一步也无妨。
事已至此,忒休斯甚至连魔杖都没有拿回来,更不可能和那么多海民抗衡。而如果他想要的只是一个拥抱,那就给他吧。
于是,忒休斯从后面紧紧地,再一次抱住了对方。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用身体留下对这个青年的印象。
他深深地呼吸着莱马洛克身上传来的淡淡的盐味,而后,轻吻了海巫的耳刺。
他过去是那么讨厌这种半透明又畸形的东西,而现在他却只想将之铭记。他一度无比地厌恶海盐的咸味,而此刻他只想永远浸泡其中。
他曾经想要莱马洛克从他眼前消失,那惹人厌烦的、毫不识趣的家伙只知道死乞白赖,他看了就讨厌,看了就想怼他。
可现在,他只想把他捧在手心里。捧多一分钟,捧多一秒钟。
莱马洛克像触电了一样,周身微微颤动了一瞬。他没有哭出来,是的,到了这一刻他哭不出来。他很难受,他的心脏像被刀捅进去翻搅。他贪恋着这个人类的体温和力度,贪恋着对方的气味和声音。
只是他和忒休斯不同,他想忘掉这一切。
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尚未别离,却已开始想念。
忒休斯松手了。
一吻结束之后,他干脆地松手转身。
他快步走回克鲁的面前,从触手中一把夺过了小药瓶。仿佛怕自己后悔似的,一鼓作气地拧开瓶口,将药水一饮而尽。
忒休斯率先登上了甲板,格朗乔伊则跟在后面。接过魔杖的时候西恩稍微停了一下,抬头看了克鲁一眼。西恩会秉承高文的命令,确定忒休斯回到伦敦之后,才会自行折返美国。
他还想和克鲁说些什么,可当他看到克鲁依然挂着惯常的微笑,欢快地祝他一路顺利时,他也只得默默地点点头,不再多言。他追上了忒休斯,而后迅速地将魔杖□□忒休斯的兜里。
药效起效不过十来分钟,足够他们起锚并驶离码头。
海巫的船很快也很平稳,忒休斯朝着断崖岛的方向一直眺望,直到断崖岛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被茫茫的大海吞没。
他记得他一开始是很难过的,胸腔翻涌的波涛让他微微颤抖。可渐渐地,随着目之所及的岛屿的消失,他竟也慢慢忘记先前为着什么事置气。
或许是刚刚和一个船员吵过架,或许是想到这次行程中不愉快的种种,或许是牵挂着在伦敦未处理完的公务,又或许是不安分的纽特又给他惹了什么麻烦。
可是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究竟是什么事让他义愤填膺。也不记得为什么这股义愤填膺中,还夹带着浓浓的惆怅。
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也搞不清自己究竟在甲板上站了多久。
他大概是上来吹风散心的,可是为着什么缘由散心,却已完全没了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