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叶凡刚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年发生的事情。
盼了大半年的叶凡早在年廿九就已经等不及了,到了年三十这天更是一大早就爬起了床蹭蹭蹭的往叶英屋里窜。叶英还在睡,梦中自己正骑马在雾气弥漫的草地中打转儿,有杀伐之声从极远处传来,四周却看不见半个人影。忽的他只觉身周一凉,似有风袭来,接着又是一暖,是有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跃上了他的马,从身后环抱着自己。
睡梦中叶英眉头微微一皱,眼皮底下眼珠子转了两转接着半抬了眼皮,终于茫然的半虚着眼睛,算是醒了一半了。叶英眯着眼睛,混沌的思绪仿佛冬日的溪水,在冰冻之下极缓的流动着。他侧着身子睡着,被子里的手原本是随意搁着的,这会儿也慢慢摸到自己腰间,果不其然,摸到了一只热乎乎的小胖手。大概是确认了这个冒昧的钻进自己被窝的家伙是叶凡,也大概是潜意识里早就知道这是叶凡,叶英的大手搁在叶凡的小手上,安心的让叶凡就这么抱着自己,又睡着了。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叶英终于睡醒。掰开叶凡的手,再在被子里转了个身,抵在自己额头前的果然就是叶凡的小脑袋。这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正睡得香。叶英轻轻起了身,又给叶凡重新掖好被子,自顾自的起床洗漱去了。
等到太阳从窗格里晒进窄窄的光影,叶英已经晨练完了。他走进房间,叶凡还在被窝里睡得香香的。叶英伸手轻轻掐了一下叶凡的小脸蛋,叶凡这才迷迷糊糊的睁了眼睛。
“还不起床?”
“今天除夕嘛,让我多睡儿~”
叶英捏一下叶凡的鼻尖,“方相君光顾着睡觉去了,今天的大傩要怎么办?”
叶凡这才哼哼唧唧的起了床。
等到太阳晒到三竿,藏剑山庄里里外外已经开始进行热热闹闹的大扫除了,叶凡当然是不用亲自挽袖子上阵的,他正和一群藏剑弟子一起准备傍晚的大傩。十二个伴舞和执事大多是年轻的小伙子,凑在一起说说笑笑的热闹极了。另有五六个弟子在帮着准备大傩需要用的各种道具。
又等到太阳晒过了正当头,中庭边上的小院子里已经堆了好些藏剑山庄最近一段时间里用坏的扫帚、桌椅之类。叶凡在一边看着大伙儿收拾整理觉得好奇得很,但不敢多问。
再等到太阳落了山了,到了年夜饭的时辰了,这一年的过年节目才算正式上演了。大大的院子里摆了二十多桌,摆不下的都摆到边上的院子去了,桌上搁着屠苏酒和椒柏酒,还摆着五辛盘,汤中牢丸更是人人一份。大伙儿都落了座,正中的主位那桌自然是叶孟秋等人的。叶凡规规矩矩的坐着,生怕这种大场面上自己有什么做错了给人看出来。结果等了一会儿一桌子人都没动杯筷只是看着他笑。
老四叶蒙就坐在叶凡边上,见叶凡不动以为叶凡够不着酒杯,于是把叶凡前面的酒杯放到他跟前推了叶凡一下。
“等你开场呢,快。”
叶凡有些懵,照他的理解,但凡酒席之上,长幼尊卑是十分严格的,比如一定要长辈先动碗筷,小辈才能开吃。叶孟秋心情挺好,逗着叶凡说道:“年年都抢着喝,今年倒知道不好意思了?”叶凡这下知道是要自己先喝酒了,端了杯子正想着要不要说什么吉利话,叶炜长手一伸,把花椒盘朝叶凡挪近了些。
“别急啊,胡椒。”
叶凡又懵了,终于壮着胆子连猜带蒙捏了一小撮花椒放进酒杯,接着憋了半天脸都快红了也没说出什么吉利话,就这么红着脸喝完了手里一小杯酒。等叶凡喝完,叶蒙、叶炜、叶晖、叶英就挨个儿喝完了自己的椒柏酒,最后才是叶孟秋举杯一饮。主桌这边一个回合结束,其余的桌上大家也都开始热热闹闹的喝酒吃菜了。
主桌上别看这里头叶炜平日里是挨骂最多的一个,到了这会儿举杯敬酒恭维叶老爹却是最活跃的一个,即便有些兴头高了浪得有些过,叶孟秋也只是毫无责骂意思的说一句。叶凡端着自己那份汤中牢丸——也就是水饺,吭哧吭哧啃得不亦乐乎,抬手夹菜时又恰好和叶英对上了视线。叶英举起酒杯朝叶凡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微微笑着把酒喝完了。
叶凡心情本来就不错,立刻筷子一松就去摸酒杯,只是他手边酒杯早就空了——除了开席时的仪式需要他这个年龄最小的小家伙作为开场,其余时候他并没有机会多喝。急中生智的叶凡赶紧把水饺碗一端,朝着叶英也一举,接着捧着碗大大的喝了一口水饺汤。叶英见状先是一怔,接着嘴唇一弯就笑开了。他虽然不出声,但叶凡隔着桌子都能看到叶英的笑意直达眼底。
吃过年夜饭就到了开始守岁的时候,时间尚早,自然是有些节目的,这里头挑大梁的就是大傩。大傩是作为一种祛除瘟疫的仪式,由男童作为“方相氏”领舞,共十二位伴舞和执事击鼓舞蹈,祛除恶鬼。而今年的“方相氏”就是叶凡。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开始在练习傩舞了,到了正式上场终于可以穿上专门的红黑色衣裤戴上面容狰狞的面具的时候自然更加兴奋。
红色的灯笼挂起一长串,在黑夜里晕出一层绒光,外头是红的,正心一点带着火焰的橘色。偌大得藏剑山庄里挂满了这种红灯笼,把整个藏剑都照得又亮又暖,赤焰流光满溢而出,在黑夜里淌出一片光湖。藏剑此刻处处热闹,但最热闹的还是这一处大傩舞台。搭好的台子不算高,大约离地还不到一米,周围围坐着或站着众藏剑弟子,都是来看傩舞的。
叶凡蹬着红底黑边的小靴子,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被面具遮住只露出两只眼睛。他手里拿着鼓槌,鼓槌上系了红带子。其余十二个藏剑弟子双脚迈开,都半弯着腰围住叶凡,手臂舞动,身子跟着先是前倾仿佛要扑上去一样,接着就在这一扑的动作作出后叶凡手里鼓槌一敲,落在大鼓皮面上“咚——”的敲出声响,这十二个弟子前扑的身子立刻一顿,极有力度的朝后仰去。他们都带着统一的面具,这时也都面朝天,随着肩膀的抖动发出“吼——呀——”的一声长吼。
他们本是围着叶凡,此刻全都身子后仰开来,便把中间的叶凡露了出来。其余人的面具均为统一的面谱,唯独叶凡这面制成了狰狞的形象,倒是比其余人的更像恶鬼。叶凡咚咚咚的急敲起大鼓,中国大鼓厚重的声响像是北地高原的土地,带着风沙和黄土,带着龟裂的地纹,砰砰砰的全部灌进叶凡的脑子。这声波“咚——”的荡开,水纹一样在四周藏剑弟子们的叫好声中四开而去,连高挂的红灯笼都被震得轻轻摇晃起来。
透过面具上的两个眼洞叶凡能看见叶英就在人群之中,就在他的正前方。他的鼓敲得更急了,舞伴们都背过身去,全部先朝前走一步,再朝左跨出一步,其中一部分人接着又朝前走一步,又朝右跨出一大步,十二个人分成了两圈把叶凡围在中央。这种舞蹈仿佛远古时代的祭祀一般,给叶凡带来莫名的神圣感,有那么一瞬间叶凡大约是灵魂出窍的,他兴奋的,喜悦的,玩命似得敲击着大鼓,整个场地的气氛都被带动得十分热烈。在这一片热烈喧闹之中,唯独叶英那一份浅浅的温柔,温和惬意,但叶凡能感到,这并不是与这个世界相溶的,他和他仿佛隔着两个世界互相对望。
大傩结束后就接近子时了,之前堆放在附近的那些用坏的扫帚之类的东西统统被抬了进来。院子中间堆出一个大大的空间,里头点着火。由叶孟秋带头丢了一把坏扫帚进去,接着其余人也各拿了损坏的物件丢了进去,火焰在一瞬间被压得极低,接着就慢慢烧了起来,火焰渐高,烧出一人多高。现在还是大冬天,可叶凡围在边上都觉得有些热得出汗了。
叶炜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把胶牙饧,他兴致挺好,塞了几块给叶凡道:“烧完晦气就开始守岁了,走走走,一起去。”
叶凡“恩”了一声,接着扔了一块胶牙饧进嘴里,甜甜的,又软又黏,粘在上下牙之间得很用些力气才能再张开,但是嚼着很好吃。
大厅里除了叶凡几个兄弟,几个叶孟秋平日里看重的弟子也在,大家围着火盆坐成一圈,有说有笑的聊天以驱散睡意,毕竟平日里是不会子时都不睡觉的。叶凡也跟着坐在一起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就有些犯困了,这时外头“嘭”的一声,不知是什么声响,把叶凡吓得一激灵又坐正了。叶英笑着问:“外头他们在烧爆竹呢,要不要去看?”
叶凡只觉得这和他理解的爆竹声响完全不一样,就点点头表示想看。叶英转头和叶孟秋说了一声,带着叶凡就去看弟子们烧爆竹了。
到了烧爆竹的地方叶凡才知道,原来这所谓的烧“爆竹”是真的烧竹子。虽然周围的弟子门都跃跃欲试的去烧,但叶凡看了一会儿好奇心过了就不免觉得无趣。只不过叶英也在,所以他就无所谓在这里继续看下去。四周人声鼎沸,笑语嫣然,只有他紧握着他的手安安静静的笑着看弟子们玩闹。叶凡真是害怕,叶英这种人就好像完全不该出现在真实里一样,叶英这种人,你拉他出画是罪孽,静而远观是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