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调转步伐,预备出去转一圈,甫一转身,便听得身后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
“江宗主?你也起得这般早?”
江澄重又转过身,徐徐走向两人。这一走近,便发觉出不同来。
清漪面上施了淡妆,只见两道黛眉,春水似的双目,卷翘的睫毛,全然不同以往的素面朝天,衣物也是讲究。
即使单论姿容,她已足以傲视众家仙子了。
比之以往,更多出几分精致高贵,却少了那慵懒随和,眉目间笑意却依旧熟悉。
清漪察觉到他目光,解释道:“昨夜收到大哥二哥的传讯,欧阳夫人提亲来了,我得先回去一趟。”
江澄这才想起,清漪可是为了“避难”才在莲花坞住了这许久,随即便道:“何时动身?”
“用过早膳之后。”清漪停笔,将药方子交给江澄,道:“我替虞伯诊了脉,老人家身体康健,只是从前有些旧疾,按这方子吃上七副药,应当就无事了。”
“我一会儿就吩咐下去。”
半个时辰后,清漪看着翩然落到眼前的仙鹤,转身看向江澄。
“江宗主,不必远送。药可是还要吃的哦,我已吩咐碧玉去买了各色糕点蜜饯,你回去时恰好试试口味。待事了,我可是要来莲花坞复诊的。”
仙鹤载着红衣女子振翅而去,江澄回过神来,天边哪还有身影。
“少爷,莲花坞一直缺一个女主人呢。”
虞伯不知何时已站到江澄身侧。
江澄微蹙了眉,半晌,摇头道:“她不合适。”
虞伯看着江澄离去的身影,却并不如何失望,面上反而微微露出笑意。
‘姻缘’二字,哪是你说得合适与否呢?从前的紫鸢小姐,后来的小姑爷,都也曾这般笃定呢。
所谓“不合适”,不正表明你已将这人放进心里考量了么?
江澄自然知晓,莲花坞众人都盼着他能娶亲。
他实则也曾识得数位仙子,却终是无缘。
他哪里有成亲的心思?又如何有迁就女儿心的细致?
甫一见面便是三分严肃,接着便是三分手足无措,三分神思不属,尽管这在他人眼中俱是十分的冷厉傲慢。
可清漪……江澄从未动过与她成婚的念头,他自然也知晓,清漪亦无此念,否则,她便不会如此洒脱自在,且避提亲者如蛇蝎。
不合适……至于何处不合适,他也说不清,道不明。
清漪,该是能与他谈笑风生,对弈舞剑,能忍受他的沉默寡言的人,耐心温柔一如姐姐,却又强大镇静,眼里只容得下美好。
这样的女中豪杰……应该是朋友吧?清漪,是能与他月下对饮,校场对峙的友人。
她该有一个温柔体贴,能同她一般浪迹江湖,解她心意,陪她悬壶济世的俊杰,这样,才是般配。
娶亲,有何必要呢?缘分不到,只会成为父亲母亲一般的怨偶,再不济,还有金凌继承莲花坞呢。
江澄如是想着,心里更加古井无波。
然而万事……却从来不如人所预料。
清漪未如所言那般再访莲花坞。
同欧阳家定下千风仙子的亲事,栖云峰上又忙着过年,甫一过完年,栖云峰上建筑尽皆落成,宋岚同晓星尘的婚期又将近了。
江澄眼见着莲花坞中从清荷凋零到大雪纷飞。
半年光景就这样过去了。
江澄偶尔也会出神,也会对月独酌,走在大街上看见各色小摊,亦会不自觉光顾。虽则买回去也是叫碧玉分给那些小屁孩儿。
大管家碧玉不由得摇头叹息。
扶风仙子不过来莲花坞住了两月而已,甫一离开,莫说宗主,自己都有些惆怅。
然而江澄并不觉得自己如何惆怅,他捏着手中信纸,纸上一字一句,无不散发出对方的欢欣愉悦,却反衬出他的日子如何寡淡无波。
不过……一想到向来懒散自由的清漪忙得如何晕头转向,他心里便快慰了许多。
既然栖云峰新居落成,广收弟子,他也该前去道贺一番。
这般想着,江澄立刻出声吩咐道:“预备一份厚礼,本宗要前去栖云峰祝贺。”
碧玉看着江澄不自觉转晴的面色,含笑领命离开。
听闻求亲的人快要踏破扶风仙子家的门槛了,自家宗主总算是决定上门拜访了。
莲花坞内消息再一次迅速流传。
唉,宗主叛逆,操碎吾心啊。
江澄去到栖云峰,消息便传到宋岚与晓星尘耳中。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看出彼此惊讶。想了一想,江澄似乎与清漪关系不错,怕是来寻清漪的吧。
遂告知清漪。
清漪自然也惊讶,不过片刻后心里也生出几分欣慰。
不容易啊!江澄竟主动来访,当真让人受宠若惊啊,总算不枉她为对方浪费那许多心思了。
遂带着江澄四处参观,末了,给他划了个最好的房间。
一来二去,竟全然没有半年未见的生疏。
于是江澄送了礼,访过宋岚与晓星尘,同清漪对弈,切磋,尝过她新做的糕点,听过近来趣闻,又说过金凌糗事,几日后,便告辞回了莲花坞。
再后来……你来我往,栖云峰同莲花坞的关系竟越来越好。
栖云峰上送信的仙鹤没事都会到莲花坞去耍几日,鲤鱼精小游也喜好赖在莲花坞。而莲花坞的大管家碧玉,更是同栖云峰上书信来往,生意往来,特产收送,莲花坞送礼的小童如今都已识得栖云峰上的人了。
一晃眼,十五年过去了。
清漪来到莲花坞,依旧笑容温柔,江澄却能敏感察觉她情绪的低迷。想了想,决定带她去看看虞伯,清漪终于提起了些兴致。
洞庭湖又是粉荷满湖,清漪终于有了些笑模样,歪头看着江澄,感叹道:“可还记得第一次来君山?”
江澄点头,眉间露出一抹笑意道:“自然记得。”
清漪眨了眨眼睛,道:“那时候,你当真是苦大仇深的模样。”
江澄低头看着水中倒影,这一次,依旧是被自己神情吓了一跳。
十五年里,他已散去戾气,不再浮躁,他已极少再回顾往事,眉眼不再冰冷,竟是从前不曾有的安宁。
他亦不曾再抓捕过修鬼道之人,更不曾擅用紫电
。
从前沉寂而稍显刻板的莲花坞,如今似又有了儿时生气。
“怎么?被自己帅到了?”
抬头,便是清漪唇畔促狭的笑意。
江澄色厉内荏,瞪她一眼,嘴唇微动,却终是未曾说什么。
他想说,谢谢你,不过想来对方也不在意,说出口来,哪一日对方想起来了,怕是反被打趣。
看过虞伯,江澄便带着清漪去了莲花坞新开张的许多店铺,回来的路上,路过一条小巷子,江澄忽然便停住脚步。
两人走进巷子,只见一只小奶狗正哼唧着躺在一个角落。
浑身雪白,无一丝杂毛,是个很漂亮的小家伙,之所以叫,怕是因为身上那伤口。
一看便是被小孩子砸伤的。
奶狗虽小,见到有人来,却反而不□□,只瞪着一双大眼睛,警惕看着两人。
清漪将买来的糕点掰碎一些放在小狗身前,退开两步,假装拉着江澄看风景。
那小狗犹豫半晌,见无人在意他,便小心舔食起来。
清漪余光看着小狗,不自觉看向江澄。
江澄被看得莫名其妙。
待小狗吃饱了,清漪轻轻走上前,想要抱它,对方却露出牙齿,一副随时要冲上来咬人的模样。
清漪再三试探,对方却不肯让步,末了,她极无奈轻叹一声,对江澄使了一个眼色,拉着江澄转身走出巷子。
江澄正要说话,便被清漪阻止了。
两人偷偷探头看向巷子里,那小奶狗正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看了半晌,见无人出现,只得呜咽两声,萎靡低下毛茸茸的头,用爪子将吃剩下的糕点扒拉到身边,委委屈屈蜷作一团。
清漪心里忽然如被针刺,缓缓转身看向江澄。
江澄也愣住了,脸色却忽然苍白,而后被绯色浸染,他几乎蹭的一下站直身来。
清漪已快步走向那小狗,在对方显然茫然的目光中,将它抱到怀里。
“江澄,给它取个名字吧。”
江澄尚来不及反应,看着被塞到自己手上的奶狗,迟疑道:“海……海棠?”
在清漪带着细细碎碎光芒的温柔目光中,海棠就这样有了名字。
江澄回过神来,看着舒服蜷在自己身侧的海棠,伸手把对方的雪白绒毛撸得横七竖八支棱着,心里郁卒不已。
自己究竟为何要在清漪面前抱着这傻东西落荒而逃?
自己分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心虚?!
这样想着的江大宗主,面色却烫得能煎鸡蛋了。
他终于懊恼地将脸埋进枕头里,同小时候一般,不甘心地扑腾了几下,而后用手遮住自己的眼帘。
为什么在那一刻,自己从里到外,毫无遁形地崭露在了清漪面前,为什么她的眼神,竟让自己一瞬间不敢直视,不敢看清。
回到栖云峰的清漪却还来不及如何想到江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