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钰看了看楼外一棵玉兰树。
雪白的花苞已微微吐蕊,又到了那人来的日子。
镜中映出少年清俊秀美的面庞,纤细苍白的手腕。
看着温和良善,唯独少了几丝血色。
清漪姑姑说,他天命有亏,因此体魄并不强健,症结藏于魂灵,药石难补。
娘亲遍访名医,却始终无法使他康复,他恨过怨过不甘过,久来却渐渐学会看开。
人生已足够幸运了,既然有些东西注定得不到,又何必徒劳。
“阿钰,你身子弱,怎么又开窗?”
刘钰转身,熟悉的白衣人眉眼如画,略带担忧的看着他。
“涣哥哥?你这次来得好早。”
蓝曦臣温柔看着他,轻声道:“近来家中无事,我可以一直陪你住到二十岁生辰。”
刘钰闻言,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吗?还有将近五月才到我的生辰呢!涣哥哥你要在这儿住下?”
“怎么?你不欢迎?”
刘钰急忙摇头,道:“怎么会!只是,涣哥哥不是家主么?离开这么久,可以吗?”
蓝曦臣闻言笑着摇头,道:“虽然我是家主,但是并非所有事情都要我做,你也是红袖招的管事,可是什么事都是你做的?”
刘钰摇头,眼中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道:“既然如此,涣哥哥又能陪我下棋了。姑姑前几日来,不过同我下了几局棋,就匆匆离开了。”
“你姑姑?她去了何处?”
刘钰想了想,道:“据说姑姑的一个老朋友请她去吃秋蟹。”
吃秋蟹?!
蓝曦臣哑然失笑。
十五年前宋岚与晓星尘成婚,振兴栖云峰,从此栖云峰算是半入俗世半出世。他们不理俗世纷争,致力于夜猎历练,除魔歼邪。
而栖云峰上千风仙子于十三年前出嫁,眼下孩子都七八岁了。
唯独扶风仙子,十数年前便与莲花坞江宗主交好,这么多年,两人竟然还停留在一起吃螃蟹的阶段。
“涣哥哥也认识姑姑那位朋友?”
刘钰见得蓝曦臣面色,眸中不由露出些笑意,道:“我倒也听娘亲说起过姑姑与她那位朋友,两人当真是……迟钝,空耗这许多年华。”
蓝曦臣轻笑了一笑,道:“确实认识。”
“真羡慕姑姑,无忧无虑的,她是我见过活得最悠闲的人了。”
刘钰望着窗外的白玉兰花苞,唇角浮现一丝惆怅。
他向来体弱,无法修仙,常年病痛,空有许多抱负与心愿,却无法实现,只叹天意弄人。
蓝曦臣看着刘钰,眸中露出一抹痛惜,道:“你若想,我亦可带你出去游玩。”
刘钰惊喜转身,而后慢慢平静了目光。
“算了,我若是离开,母亲必会担忧,且我这身体……怕也不太中用。”
蓝曦臣落座,柔声道:“你大可放心,你娘亲那儿,我已经征得同意,你姑姑亦不会说什么的。至于你的身体,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第一月,蓝曦臣带着刘钰访了莲花坞,见到了江澄,一并游湖钓鱼。欣赏了江南水色。
刘钰第一眼见到江澄,倒是很吃惊,私下笑着对蓝曦臣讲:“涣哥哥,姑姑竟是喜欢这样的男子。我本以为,她当更爱她两位义兄那般的男子。”
“为何?”
刘钰摇头道:“这位江宗主,看着气性极大,高傲狠厉,不像是会照顾人的。倘姑姑同他一处,怕是姑姑照顾他吧。不过观他模样,倒也似是良人,应当是能同姑姑一生一世的。”
蓝曦臣闻言,心情复杂。
再一世,即使忘记从前,远离仙门世家成为普通少年,这人依旧善于揣度人心。
第二月,蓝曦臣带着刘钰去了大漠。
看黄沙漫天,听驼铃声声,赏异域风情。女子的曼妙腰肢,异域的脸庞,他乡的美酒,画卷一般展开在两人眼前。
刘钰请当地的人帮忙替两人画了像,好好珍藏起来,看过黄昏的落日,见过似能摧毁一切的沙尘暴。
第三月,两人一同去了草原。
云朵似绵延在草地上的雪白羊群,牧人手中长长的鞭,夜幕下的篝火,香气扑鼻的羊肉串,还有香甜的羊奶。
蓝曦臣同刘钰站在山坡上,一望无际的蓝天下,偶然能见凶恶的狼群,翱翔的雄鹰,以及盘旋的秃鹫。
第四月,蓝曦臣带着刘钰去了北方。
呼啸的狂风下,是鹅毛大雪,地上雪被太过厚实,一片冰雕玉砌的天地。
北方少有蓝曦臣同刘钰这般南方长大的细腻男子,即使有,也万没有两人这般出色容颜的。
刘钰裹着厚厚的大氅,笑着看那些怀春少女通红的脸,轻咳了几声,抵着唇道:“这些姑娘虽说好,却也配不上涣哥哥的。涣哥哥不曾想过,谋一位仙子,百年好合?”
蓝曦臣看着刘钰愈发清瘦的身影,眼中痛惜神色一闪而逝。
“姻缘一事,谁人可知,眼下我并无成婚打算。北方太过寒冷,我们在此地也住了半月有余,还是回去吧。”
刘钰点头,道:“也好,我也想娘亲了。”
返程途中,两人途经瞭望台。
刘钰惯会察言观色,见蓝曦臣神色有异,便追问了几句。
蓝曦臣鬼使神差的,将曾经的敛芳尊,一字一句说与刘钰。
刘钰听完,摇头笑道:“这敛芳尊,却比我不幸多了。我原以为,我年纪轻轻,一身是病,已十分不幸。万不曾想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竟病得比我重。”
蓝曦臣愕然重复道:“病?”
“心病!身世悲惨,对名利的追求,他母亲留给他的执念,才造就他这样的可悲罢了。”
刘钰拢了拢衣袖,继续道:“他不择手段,利用他人,实则已不相信任何人。无论是他的义兄,还是他保下的那个恶人,都是他的棋子罢了。最后……留下那思思,放过他义兄,也算是死前一点良知罢了。本可以活得自在,偏要走一条荆棘密布的死路,也怪他过分聪明。”
“是吗……”
刘钰含笑看着瞭望台,道:“不过他这一生,总也留下了这样的功绩,便是死了,也不算一事无成,对得起他来这人世一遭,于情于理,他既报过仇,也得过名利,亦有过功绩,还有个傻义兄,做了那么多坏事却死的那样晚,也该含笑九泉的。”
蓝曦臣顿住。
刘钰却沉入思绪,道:“倘未遇见姑姑,倘未遇见涣哥哥,说不定……我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呢。娼妓之子,当真悲哀。”
“阿钰……”
刘钰轻笑,道:“娘亲与姑姑,总以为我年纪小,忘了从前。我却记得被一路踢下楼的痛,不过……比这痛更让我记得的……是姑姑明快的笑容和温暖的手,和娘亲喜极而泣的眼泪。倘若当年未被姑姑救出牢笼,远走到此地。但凡娘亲出了一点意外,但凡是我那所谓的父亲负了她,我总要拼这一条命报仇的。”
之所以安安心心收敛心思待在红袖招。只因他娘亲已抬起头清清白白做人,忘了从前。只因姑姑全不当他娘亲的身份做一回事,撕毁了卖身契,将他们母子作平常人对待。只因每年玉兰花开之际,有人跋山涉水来看望他。
眼下娘亲可不是还有众多追求者么?亲生父亲?他从来不知道这算什么东西。
回到红袖招,刘钰的身体便每况愈下。
刘姝却十分平静,她早知刘钰活不过双十年华,考虑再三,也不曾为他张罗婚事。
她也是女人,要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嫁给阿钰,每日里为阿钰身体担惊受怕,年纪轻轻守寡,又何苦呢?
至于留后,留谁的后?除了让阿钰走得不安心,还能有何用?
清漪为刘钰把了脉,只替他掖了掖被角,温柔道:“并无大碍,好生休息吧。”
刘钰乖顺点头,笑眯眯道:“一晃十六年过去了,姑姑容颜还是如初见呢。”
清漪微微睁大眼,道:“你还记得?”
刘钰调皮地笑笑,道:“姑姑,你要幸福哦,不过我看也没人敢欺负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这般言语,就是在告别了。
清漪鼻子一酸,俯身轻轻给了刘钰一个拥抱。
若说从前她是厌恶金光瑶,眼下却是实实在在的心疼刘钰,不过有些事情,却是无法改变的。
“姑姑,谢谢你,救了母亲和我,也谢谢你,让我认识了涣哥哥。”
半月后,天上飘着小雪。刘钰半倚着床,强撑着困倦模样,看着刘姝。
“母亲,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若遇到良人,便与他成亲吧,再生一个孩子,弟弟也好,妹妹也好,总会很好的。那样,就好像我陪着你。”
“不过,母亲你记得找姑姑替你参考一下,若是他们不赞成的人,你可莫要答应。”
“母亲,我想同涣哥哥待一会儿,你别担心。”
蓝曦臣坐到刘钰床边,握住他的手。
“阿钰,我在。”
“涣哥哥,记得替我看玉兰花开。”
“要替我看着姑姑成亲,看着娘亲安稳走过一生。”
“找一位情投意合的仙子,你会是一个如意郎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