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了……我终是回来了……”解忧立在玉门关下,颤颤然迈出了第一步,终于踏入了汉家的天下。
“末将参见公主殿下!”玉门关守将早就接到了朝廷敕令,命他好生接待归国的解忧公主,如今瞧见了乌孙的旗帜,当下快步从城楼上走了下来,对着解忧恭敬地一拜。
“免礼。”解忧挥了挥手,“我只想走走……走走就好……嫽……”她转身看向了冯嫽,“你陪我走走。”
“诺。”
玉门关守将怔怔地看着两个白发苍苍的女人相互搀扶着走在飞雪之中,只觉得她们的背影有些许凄凉。
五十年前,他还不曾是这里的守将,可他也听人说过,当年解忧公主从玉门关出去的时候,肌肤若雪,吹弹可破,一双眸子水灵灵的,笑起来甚是好看。
可如今,那些西域风沙终究还是把当年的美人变成了鸡皮鹤发的老人。
“这儿风雪大……”侍女快步走了过来,给解忧撑起了伞来,“公主可千万别受凉了。”
解忧看了一眼身边的冯嫽,已是满眼泪花,“有嫽在,我怎会受凉?”
冯嫽从侍女手中接过了纸伞,“没事,你们先去驿馆准备一下,这里留两个侍卫跟着就好。”
“诺。”
侍女听命退下,刚走到马车边,却瞧见两个活泼可爱的孙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蹦一跳地朝着解忧跑去。
“小王子,你们要去哪里?”
“祖母!祖母!我要跟着你!”
“我也要跟着你!”
冯嫽轻轻一笑,“没事,就让小王子们跟着,陪他们的祖母走上一段。”
解忧慈爱地摸了摸两个孙儿的裘帽,“先说好,到了长安,可不能这样没规矩。”
两个孙儿听话地点点头,有一个发现了解忧眼角的泪痕,嘟起小嘴道:“祖母,你怎么哭了?”
“祖母是太高兴了。”说着,解忧又看向了冯嫽,“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我们还是回到人间了。”
冯嫽会心一笑,伸手牵起一名小王子的手,对另外一个小王子道,“你可要拉好祖母啊。”
“嗯!”
“嫽,你可还记得彭城下雪的样子?”解忧看着飞雪有些出神,偶有几片飞雪飘入伞下,沾在了她的苍苍白发上。
“别动……”冯嫽柔声一唤,轻轻地给她拂去了鬓间的雪花,“当年之事,我自然记得。”
解忧转过脸来,眼中的冯嫽与脑海中年少时的冯嫽叠在了一起,她仿佛听见了冯嫽年少时那个温柔似水的声音——
“小郡主,你瞧那边——”酒楼之上,两个穿着粉色曲裾深衣的少女趴在窗畔,其中的冯嫽激动地指向了天空,“落雪了!”
“好美!”解忧又惊又喜,“想不到今年彭城的雪来得这样早!”
冯嫽悄然伸手覆在了她微凉的手背上,她定定瞧着解忧天真无邪的侧脸,竟有些出神,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
“嫽……姐姐……”解忧觉察到了冯嫽的灼灼目光,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心跳得厉害,她羞涩地低下了头来,却发现她的掌心是那般温暖,不禁莞尔,“你的手好暖。”
冯嫽浅浅一笑,双手握住了她手,凑到了脸前,暖暖地呵了几口气,温柔无比地给她搓了搓手,“莫要着凉了。”
“有嫽姐姐在,我怎会着凉?”解忧反握住冯嫽的手,学着冯嫽的样子,给她也搓了搓手,仰头看向冯嫽,“这样,嫽姐姐也不会冷了!”
冯嫽没有说话,只是笑然将解忧的一举一动都悄悄刻在了心头,心底悄悄地响起一句话,“解忧,有你在的地方,我又怎会觉得冷?”
风雪渐渐大了起来,几片雪花飘上了解忧的鬓间。
“别动。”冯嫽轻唤了一声,伸手帮解忧拂去了鬓间的雪花,笑道,“不知道以后你我都白发苍苍了,还能不能像这般携手看雪?”
解忧认真想了想,点头道:“一定可以的!”
“我信你……”
当年冯嫽的一句“我信你”,如今变成了解忧心头的另外一句——“嫽,我信你,这个世间我只相信你一个人!”
风雪依旧,人也依旧,唯一变的只有岁月。
这一刻,解忧暖暖地笑了,冯嫽也暖暖的笑了,她们在袖底牢牢扣紧彼此的手,一起望向前路。
白头到老,她与她,终究是相守到了这一日。
只希望老天再多给她们些时光,让她们在故乡,走完她们人生的最后岁月。
因为解忧与冯嫽年事已高,所以这一路马车都走得极慢,一个月后,终于到达了长安。刘询感念解忧为国和亲乌孙五十年,特在长安城东赐了一座公主府邸给解忧,一切礼制均照公主规制给予。
长安百姓久闻解忧公主在西域的声名,一早便来到长安御街等候一睹解忧公主风采。
接受敕封之后,解忧与冯嫽并肩走出宫门,这一刻,解忧笑得比平日要欢喜许多。
待两人乘坐的马车往公主府驶去时,冯嫽忍不住问向解忧,“何事让我的解忧如此欢喜?”
解忧转身握紧了冯嫽的手,激动地问道:“你可听见陛下给你我编撰婚书的旨意了?”
冯嫽心头一暖,含笑点头,却纠正道:“陛下明明说的是,将你我名字载入史册,以彰后人。”
“不!这就是你我的婚书!”解忧笃定地点头,“从今往后,谁也不能把你的名字从我名字边上移走,你我会在青史之中,百世、千世、万世流传下去!”
冯嫽听得动容,眼圈一红,笑道:“傻瓜……”
“青史为婚书,嫽,这是我们的约定,你瞧,我们还是做到了!”解忧抬手为冯嫽擦去了眼角涌出的眼泪,“嫽,你怎么哭了?”
冯嫽笑中带泪,将解忧圈入了怀中,久久不能言,眼泪也久久不能停下。
从离开大汉到今日,这本婚书,她与她写得太苦太苦,上面的那些血与泪,恨与怨,生离与死别,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成为催泪的酸涩,一刻也歇不下来。
解忧抱住冯嫽瑟瑟的身子,眼泪也忍不住涌了出来,她忽然明白了冯嫽今日为何而泣,因为这一切的一切实在是来之不易。
“嫽,我想为你唱一首歌。”幽幽地,解忧附耳细声说了这一句。
冯嫽忍泪点头,坐直了身子,解忧顺势枕在了她的双膝上,苍老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唱起了当年在世外草海中唱的那一首——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歌声传出了马车,飘入长安巷陌之间,虽然歌声已不如当年那般清灵,可是那歌声饱含的沧桑,却深深映入了每个听者的心。
当夜,哄完两个小孙子入眠后,冯嫽与解忧回到了寝殿。
“我们今日算是回家了。”冯嫽还沉浸在白日的欢喜中,她帮坐在铜镜前的解忧梳着雪一样的白发,忍不住又道了一句,“回我们的家了。”
解忧忽地握住了冯嫽的手,笑道:“嫽,你来。”示意她坐到身边。
冯嫽点头一笑,与解忧并肩而坐,看着铜镜中的彼此,竟已是这般苍老,两人不禁感慨地笑了笑。
解忧从冯嫽手中接过木梳,放在了铜镜边,却拿起了铜镜边的剪刀,“嫽,既然今日你我已有婚书,我们还少一件事没有做。”
冯嫽想了想,便明白了解忧的意思,她柔柔地捋起解忧的一揪白发,喃喃道:“结发一世,白首不离。”
解忧点点头,每次冯嫽总能猜中她心里的话,“你可愿意?”
冯嫽含笑点头,一字一句地道:“我这一世只想与你结发相守,我又怎会不愿意?”
解忧暖暖地一笑,从冯嫽发上剪下了一揪白发,又从自己发上剪下一揪,将剪刀递给冯嫽后,低头打起了发结来。
不多时,解忧将打好的发结递给冯嫽,“嫽,这个放你那里。”
“为何不放你那里?”
解忧摇了摇头,也说不上来为何,她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个上,“明日我准备给陛下递一份奏表,我想你我可以葬在一起。”
“才回家就说这些话,你跟我都要好好活着,再好好多活几年。”冯嫽正色看着解忧,“此事,过些年再做吧。”
“好……”
“天寒,还是早些休息吧。”
“咳咳。”
“你瞧你,还是着凉了吧,明日宣太医来瞧瞧。”
“好……”
第八章.同归
两年后,灞桥翠柳如烟,偶有几只黄鹂从柳条下飞过,钻入寻常巷陌之中。
如往常一样,冯嫽总是比解忧先醒来,她总是侧脸细细看着心上人的睡容,哪怕她已白发苍苍,可是对于冯嫽而言,那是永远都看不够的山水。
年少时,身边的解忧是远山如黛,灵秀可人,年老时,枕边的解忧却是苍山负雪,温柔恬静。
“嫽……”
解忧幽幽睁眼,对着冯嫽微微一笑,脸上竟有了些许红晕。
冯嫽觉得她今日的气色正好,“今日想去哪里走走么?”
解忧轻轻摇头,“我只想跟你并肩在这庭中坐坐。”
“那我去唤侍女来伺候你穿衣。”冯嫽坐起了身子,走下了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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