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未能等到沈夜的回答。
下一刻,那位大祭司便趁此空隙把沈夜禁锢得无法动弹,同时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挥出一道灼烈的火焰、刁钻毒辣地袭向毫无防备的欧阳少恭!
……
最后猝不及防的突袭使欧阳少恭命悬一线,但仍未强横到足以取他性命,一日之后,他重伤未愈,却决意抱着续上弦的古琴踏出瞳的混沌之间,于矩木核心所在的寂静之间现身。
妄图借助神血之力一事极其机密,在场的只有城主与大祭司二人,便是平日被城主器重的瞳也不得参与,诸般事宜竟是全权由紫微祭司一手操持。
粗砺的树干之中影影绰绰露出一抹猩红辉芒,寂静之间外围布有隔音结界,身在其中方可听到其间沈曦的低泣,经过一日惨绝的折磨早已神志不清、当是精疲力竭得连哭都无力做到,然而痛得着实狠了又不得不费力发出些声音来,由是那哭泣分明极其细微、听在耳中却撕心裂肺。
倒是从始至终都不见沈夜动静——少恭凝神仔细分辨片刻,才察觉那道隐忍地颤抖着的沉滞呼吸。
欧阳少恭身上带着从瞳手中得到的真如幻镜与护心鉴,此时全然不顾城主与大祭司的威胁恐吓,旁若无人地在矩木前的阶梯下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开始弹奏。
清长悠远的曲声充斥在整个寂静之间,舒缓的琴音携着温和澄澈的灵力灌入耳中,竟意外令人心中宁静安和,他一阙接一阙地弹奏惊世乐曲,不知过了多久,矩木之中的痛吟终于转为平缓的呼吸——
沈夜受神血灼烧三日三夜,欧阳少恭便在那矩木前奏了两日两夜的琴,第四日清晨,兄妹二人被放出矩木,沈曦安静如死地闭目沉睡,而沈夜睁着眼、瞳中布满血丝,层层干涸的汗水在他脸上结成深浅不一的色块,唇上尽是溃烂的咬痕,被折磨得狼狈不堪。
分明精疲力竭,他仍一次次地挣脱搀扶他的守卫执拗地抓着沈曦的手,无声唤着她的名字试图让她醒过来,然而无论如何呼唤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便在这无止境的挣扎间被守卫强迫带走时,看到了欧阳少恭。
他难以置信地怔了怔,一片空茫的瞳孔中突然涌上些许几不可见的委屈,下一瞬他狠狠挣开守卫的钳制,过大的力量使得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彻骨的痛楚又在他惨不忍睹的唇瓣上留下一道伤口,他咬着牙、一点一点地爬向少恭——
太过长久的弹奏,锐利的琴弦将欧阳少恭的指尖硬生生刮掉一层皮、被渗出的血液浸得殷红,远远望去、似是整台琴都染着血,衬得琴身上那几个被少恭补全的题字愈发清晰起来——
『荣誉与共·生死不离』。
此情此景触目惊心,少恭却只是淡然将琴收好,而后倾身,伸出鲜血淋漓的双手、将沈夜拥进怀中。
第9章 紫微变(壹)
那日沧溟私自出逃面见欧阳少恭,回去便被老城主禁足,莫说为了沈氏兄妹以死相挟,便是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瞳定期为她进行的诊疗也被迫停止,失却遏制的病情反复迅速,几日之内已形势严峻、刻不容缓,老城主急于救治沧溟,得到足够的经验与想要的东西,便将沈氏兄妹交由瞳处理,同紫微祭司成日待在寂静之间忙于沧溟之事。
沈夜的病很快痊愈了,不止如此,他更有幸获得部分神血之力护持,日后修行将事半功倍,然而距离自矩木中解脱的清晨已过去七日,他却仍守在轮回之间寸步不离。
沈曦至今尚在昏迷,她年龄幼小、灵力不足,全身经脉无法承受神血之强横、皆被尽数毁去,欧阳少恭与瞳协力医救七日七夜,方将经脉重新修补完毕,然而重损的躯壳却再也无法生长,沈曦只能永远保持着孩童的模样,虽说绝症已然祛除,如今看来却是得不偿失。
“其余后续症状尚且不明,”瞳漠然道,“或许,心智也会停滞于此。”
沈夜微微一怔,并未大吼大叫也没有怨天尤人、平静得近乎诡异,他上前握住沈曦冰冷的手,沉默良久,突然讥诮地挑了挑唇,缓声轻道,“三日生不如死与小曦的未来,换我神血之力加身,当真、所获颇丰。”
然而下一刻,他便敛去那些太过尖锐的动容,站起身来对瞳微微颔首,沉静的音色间不掩谢意,“辛苦了,多谢。”
“无妨,”瞳操纵轮椅转过面向,“那我便回去了。”
沈夜顺势应允道,“好好休息。”
欧阳少恭重伤未愈,不管不顾地运功奏乐两日两夜又如是劳心劳力一番,至此仍能保持站立不过犹自强撑,见瞳径直离开便也欲辞行,正待开口却被沈夜带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欧阳少恭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毫无血色,沈夜握住他的手,不出预料是令人心寒的冰冷,他不言不语地单膝跪在少恭身前,百般遗憾、后悔、不甘、痛恨,皆被湮没在无波无澜的凛然神色里,只毫无保留地施放治愈术法、倾尽毕生灵力为少恭疗伤。
……
少恭如此逾越地大闹一场,老城主却并未降罪于他,想必又是听信了那位大祭司的谗言。欧阳少恭术法精深、为护沈夜不遗余力,如今沈夜身负神血之力,定会被作为下一任大祭司培养,是以欧阳少恭仍然十分值得利用。
——然而,这其中所有后续早在许诺沧溟之时,少恭便已尽数料到。
半月之后,在瞳的协助下,少恭的伤总算是好了七七八八,虽被嘱咐静养,但他自不会乖乖听话,每日仍坚持午后前去陪同沈夜,相较于同龄人,沈夜本就寡言少语,自矩木中生还后更是变本加厉,也愈发刻苦专注于修习术法。
承蒙神力资质得天独厚、亦不骄不躁竭尽全力,修为自是大有精进,这本为好事一桩,然而这半月以来,沈夜却是从未睡过觉,除去陪苏醒过来的沈曦嬉戏,便是疯了般地狂练苦修,欧阳少恭虽有意每日提醒他劳逸结合、注意歇息,但沈夜皆是虚心接受、死不悔改,由是少恭便也听之任之,静待他自食恶果。
少恭甫踏出混沌之间,因许久身在暗处,竟被明媚的天光晃得双目酸涩,凝神一看、才发现庭院已被彻夜累积的深雪尽覆。流月城所处苦寒之地,六月过后严寒封冻,如今虽只月底、尚未入七月,但沈夜被送入矩木那一晚的雨便是昭示,六月飞雪倒是别有一番滋味,行路却着实困难,他便一挥手直接施用术法传送到露台附近。
沈夜不出所料正在此修习,然而今日更多了两人——不远处横生的矩木枝下,一位与沈夜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正抱着沈曦去够凝作长条垂落、晶莹剔透的冰棱。
那漂亮的小姑娘与少恭略有几面之缘,少恭依稀记得沈夜曾提过沈父将一平民姑娘变为活傀儡予他作伴,当时他只顾着可怜这永生受困神殿的姑娘,却未想过她是沈父派来监视他的,甚至嫌弃 “一”这名字难听,纠结新取一个来着,少恭从旁提了一句“正月华新”,便被他不劳而获地拿去讨好小姑娘。
沈曦已得偿所愿取到冰棱,抱着华月开心地咯咯欢笑,“好漂亮,谢谢华月姐姐!”
“不用谢,”华月宠溺地轻刮她的鼻子,又指了指沈夜道,“小曦有了好东西,不去给哥哥看看么?”
出乎意料,沈曦竟露出见到陌生人一般扭捏的神态,被华月牵着半推半就地一点一点靠近沈夜,缩在华月身后怯怯地递上手中的冰棱,“他……他冷冰冰的,好可怕,才、才不是我哥哥,哥哥暖暖的,还比他亮……”
将此话听在耳中,欧阳少恭眯起眼,须臾之后挥手幻出一只符灵鸟飞向沈曦,金灿灿的小鸟甫入沈夜的眼,他便立刻回眸来寻,“师父?”他一边唤道,一边走上前来对少恭行了一礼,关切询问,“伤势可有好些?”
每日相会沈夜第一句问候定是有关他的伤,如是牵心挂念,半月来从未断过,即是忖及对沈夜存下的那些晦暗不明的心思,此时少恭也着实不愿沈夜的付出徒劳无功。
他踩着新雪、步履从容地行至三人面前,便见沈曦开心地捧着小鸟,从华月身后绕出来跑到他面前打招呼,“少恭叔叔!”
欧阳少恭微一挑唇角摸了摸她的头,转而看向沈夜缓声温言道,“将已痊愈,不必担忧。”言毕,又移目将华月望着,“华月姑娘,我与他有事相谈。”
华月冰雪聪明,慧黠地自少恭的只言片语中获悉逐客之意,便顺从地对少恭行了一礼,带着沈曦稍事离开。
待得二人渐行渐远,欧阳少恭方倾身运起灵力,例行为沈夜舒缓疲乏的经脉,边冷声道,“沈曦忘了你,为何不说与我听?”
沈夜微微一滞,面上仍然毫无情绪起伏地否定,“她会记得我三日。”
沈曦的记忆只有三日,过后她便会重回那个被送入矩木的夜晚,今早即是新的轮回。最初察觉此症,沈夜突然不知究竟该为她短暂三日的半生流光感到悲伤,还是该为她彻底忘记被神血灼烧之痛感到庆幸——终其一生亦不愿回首之痛,不外如是。
沈曦并非全然失忆,她记得被送入矩木前的所有事,她能认得华月、欧阳少恭,竟似唯独分辨不出沈夜,少恭沉默半晌,才道,“你恨令尊无情、自己无能,并将此化为动力,本是好的,”言至此处,欧阳少恭轻叹一声,“然举凡牵心之事,过犹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