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恭斟酌言辞尽心引导,却未能等到城主的回答,不过这次节外生枝的并不是那位傲慢的大祭司。
银发独眼的青年操纵轮椅至躺着患者的床畔,食指搭上他早已溃烂的手腕,指尖流光转瞬,宛如有条虫子活生生钻进体内,紧接着那人的脉络陡然凸起、痉挛蠕动,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青年接着闭目凝神、双手结印唇间咏颂咒诀,那人躯体流血溃烂之势竟隐隐有愈合的迹象!
少恭一怔,心绪百转千回,“这是……蛊术?”
“不错。”青年颔首肯定,目光片刻不离床上的人,“是凤凰蛊,可催动血肉再生。”
“……倒是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法。”欧阳少恭缓声沉吟,千算万算、不过是依凭沈夜一家之言赌其并无医治之法,他面上微笑温润不改,埋在袖中的手掌却是紧握成拳,“在下不才,若无丹药从中辅佐,至此便束手无策,城主要如何处置,皆无异议。”
老城主尚未开口,倒是轮椅上的银发青年答非所问:“这凤凰蛊极难饲育,我尝试数年,手上也不过十只罢了。”似是自患者身上看到了想看的景象,他终于转过脸来以独眼凝视少恭,“在此之前,我的凤凰蛊也只能短暂起效,无法阻止溃烂漫延,这次应是持续最久的,可见先生之术的确有效。”他顿了顿,“先生说的可是草药?”
少恭眉宇微沉、回眸看他,“正是。”
“流月城终岁严寒,除却矩木,城中植物皆为幻术所化,徒具其形,死气沉沉。”
“前日先生曾提及举族迁徙一事,”老城主又接着青年的话补充道,“实不相瞒,我与紫微祭司确实早有此念,奈何遍查古籍、潜心钻研数十年,也未能寻到妥帖的破界之法。”
少恭环顾在场三位,眸光深邃,“看来诸位早已有所思量。”
最先开口的依旧是惯唱白脸的老城主,他走到银发青年身侧拍了拍他的肩,“前任祭司盛年夭亡,位置空缺已久,他是瞳,将继承七杀之名。便请欧阳先生协助于瞳,勠力同心、寻找救城之法,不胜感激。”
虽然中途计策因为这个瞳稍有差池,不过此刻倒是阴差阳错得偿所愿,人与人之间从不存在不以相互利用为目的的合作,无论这些人想要从他身上索取什么,当下如愿以偿、倒也不甚介意,欧阳少恭便欣然应允,“城主言重了,多谢不弃,在下定当全力相助。”
回应他的是自始至终未曾开口的大祭司,他沉声意味深长地告诫:“还望欧阳先生,注意分寸。”
……
少恭被安排居于枯荣之间,他彻夜与三人议事,正欲回房稍事歇息,却发现已过午时。
沈夜作为大祭司之长子,需修习的术法学识不胜枚举,他的诸位老师皆有明确分工,少恭授课的时间则被排在午后。少恭登上露台,沈夜已在自行修习术法,虽说那日经他协助后已能将大型法术熟练运用,然而沈夜的资质比起昨夜见到的瞳,着实算不上多么出众。
少恭安静地站在一旁,通宵达旦劳心劳力与那三人勾心斗角,此时见到沈夜倒是意外有种松口气的闲适。
正当他如是感慨,便见少年动作一滞、手中术法陡然停了下来,异常地打断咏唱、被强行遏制的灵力顿时逆流,遭受反噬的少年闷哼一声,整个人蓦地跪倒在地!
欧阳少恭立刻上前将他揽住蹙眉探他经脉,发现只是轻伤才放下心来,压住脉门以治愈术为他捋顺乱流的灵力。虽伤得不重,痛楚仍然难以承受,沈夜整个人蜷在他怀中,额上见汗、咬牙犹自忍耐,痛意方去便站起来对少恭行了一礼。
欧阳少恭却不打算放他继续修习,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容抗拒地握住他的右手拉起袖子,长长的裂口从小臂中一直延伸至手肘处,外翻的皮肉浸满鲜血、触目惊心。
那伤虽是连为一体,少恭却一眼便看出开始只是半指长的小划伤,因为处理欠妥尚未痊愈、又催动大量灵力至使经脉膨张生生被撕扯至此,沈夜近日主攻木火两系术法,浅薄的治愈术无法立刻使伤处痊愈,才造成此般现状。
欧阳少恭一边凝聚灵力为他治疗,一边不紧不慢地缓声询问:“受了伤,为何不说与我听?”
他音色与神情同样温柔至极,沈夜却不知为何狠狠颤抖了一下,他压下心头异样,板着脸说,“小事而已,况且师父前日说过,真正能信任的只有自己。”
欧阳少恭没有想到会被如此犀利地反驳,然而从始至终,他的语气都是轻描淡写、温润和煦,甚至悠然挑唇沉静微笑:“那么,我今日便再告诉你一句,可以利用的人,就要不择手段、扒皮抽筋、生吞活剥。”
沈夜几乎耗尽全身的力气,才管理好脸上的表情、压下想要挣脱的冲动。
少恭眯着眼看他,轻声问:“是谁伤的?”
沈夜条件反射地回答:“是我自己不小心。”
少恭沉默须臾,雅致的薄唇里冷飕飕地挤出两个字:“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流月城内部的地点,官方貌似只公布了放矩木的“寂静之间”和沈夜住的“沉思之间”,文内其他以“之间”命名的地点都是作者的二设2、凤凰蛊、灵力过大撕裂伤口什么的都是作者瞎掰的
第4章 少年事(叁)
伤了沈夜的人是流月城神殿隔壁的小虎。
昨日傍晚沈曦突然想去神殿外找小伙伴们玩,沈夜便带她一起去,大祭司的孩子会遭受怎样的冷遇,无人能比欧阳少恭更加清楚。寻常人家的孩子对沈氏兄妹或敬或畏,但这位小虎不同,他看不得那些家伙提起沈夜沈曦就战战兢兢神神叨叨的,于是在原本围着他的小朋友们不出片刻都凑到沈氏兄妹身边后,小虎生气了。
他冲进人群站在沈夜面前,“大祭司的孩子?”一边说着一边冷笑了一声,扬起拳头便冲沈夜的脸招呼上去。
这一拳卯足了劲,沈夜倒在地上,沈曦见状护在他面前,“不许欺负我哥哥!”结果被小虎推开重重摔倒。沈夜自己如何都没关系,但绝不能当着他的面伤害沈曦,他气得狠,却也并未失去理智,怕伤及无辜、怕影响到他的大祭司爹,只是站起来死死捏住小虎的手腕。
成日傻玩的孩子力气哪里及得上沈夜,小虎痛得嗷嗷叫,另一只没被禁锢的手从沈夜的手背抓到手肘、便是在这挣扎间沈夜甩开了手,他一个趔趄向后跌在地上。
沈夜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带着低泣的妹妹准备回去,不想刚转过身小虎便从地上弹起,手里举着块石头砸过来,沈夜下意识地抬手一挡,尖锐的棱角划破了护手、在他小臂上留下一道半指长的伤口。
“然后,”似是不容一丝欺瞒,少恭垂眸不依不饶地看进他眼底,“你可还手了?”
沈夜摇了摇头,又想到什么立刻补充道:“当时我抱着小曦,不便还手。”
欧阳少恭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片刻后,狭长的眼微微眯起,“不便还手?这个回答倒是有趣得很。他这是初犯?”
沈夜被折腾得精神紧绷,此时稍一晃神便不小心摇了下头、即使他很快更改为点头,想要瞒过欧阳少恭却是不可能了。
“若是初犯,你百般袒护倒也无可厚非,”将沈夜的伤口医治得全无痕迹,少恭才放开他,“但他已束发,并非不懂世事的小孩子,屡次冒犯便是你不断忍让、他得寸进尺。”他这番话说得既无惯常的温润,也无前日逗弄沈夜的阴阳怪气,倒是此刻的无波无澜更让人无所适从,“这世上总有些人根本不配得到你的善意,若是顾忌你父亲,不便亲自出面,就借刀杀人。”
欧阳少恭略一挥手,言谈之间便已带着沈夜出了神殿站在一处屋顶上,下方的巷子里,小虎正摇头晃脑地往前走,少恭指尖流光稍瞬,他便被不知名的结界绊得摔了老远,少恭当着沈夜的面翻来覆去摔了他十来次,那小虎哭爹喊娘了一会儿竟突然开始咒骂沈夜——身畔的少年本欲拽他衣袖、此刻却又收回了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少恭微妙地挑起唇角。
直到下方的小虎开始求沈夜饶命,少恭方才停手,一边毫不吝啬地聚起灵力施放大型治愈术销毁罪证,一边谆谆教诲,“不择手段,亦要整得他服帖。”
“噗——”沈夜似是低笑一声,纵然欧阳少恭回眸看他时已将短促的失态收敛干净,一双眼眸仍然亮晶晶的,难得并未躲开少恭尖锐的直视,“还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出头,多谢师父。”
欧阳少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弹指间便使一人生死难求,那番大风大浪连他衣角都未吹乱,此时他正垂眸淡然抚平衣袖,听到这话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了沈夜一眼,“你认为,我在帮你?”
他如是反问,问完自己却沉默了,为这个问题纠结的不是沈夜反是欧阳少恭,似乎在沈夜面前他总是不经意便锋芒毕露,或许是觉得这少年太过愚钝连伪装都不屑了吧,当真不是好兆头。
饶是心思千回百转,身体仍然自作主张地说,“无需言谢,你起初不愿报复,我不过是认为若你失态挣扎,定然十分有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