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某一天开始,兽人们龟缩进了极北的荒原,树林间再也见不到精灵们了,天空中也也觅不见巨龙飞过的踪影,大海一下子空了起来,那些人身鱼尾的美丽生物仿佛水中泡沫一般杳无音讯。
人类成了这块大陆的主人。
每当商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总是会露出那种傲慢的得意洋洋的微笑,那样的微笑让骑士觉得背后的伤口又一次疼痛起来——他的后背被削下了整块皮肉,商人救下他时甚至能够看到血肉之中白森森的骨头。
被商人救下来的第八年,商人死了,对于这个有些混乱的世道而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被劫匪杀死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商人死后他的产业被那些“亲戚朋友们”瓜分殆尽,年少的骑士被踢出了那个他住了八年的大宅院,身无分文,带着娈宠的名声,被踢出了那个宅院。
他不曾理会过别人骂得有多么难听,也许从最开始他就有哪一部分坏掉了也说不定,不然怎么会凝视着被自己杀死的人而毫无波动,仿佛自己只是碾死了一只惹人生厌的蚂蚁。
那个想要把他堵在巷子里做些不合适的事情的男人是一个骑士,他牵走了那匹瘦骨嶙峋的马,穿上那身不合身的盔甲配上锈迹斑斑的剑,没有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是一个骑士,八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瘦弱的男孩长成健壮的男人。
于是骑士变成了真正的骑士,离开了这座繁华的城市,四处游荡。
他曾经有过许多同伴,弓兵骑兵盾兵,他们配合无间相互信任,完成了许许多多被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最后嫉妒摧毁了这一切,也让原本打算落地生根的骑士再次变成了无根浮萍。
他曾经到过恶魔的城堡,恐怖的国王,恶毒的王后,他们可怜的小侄女痛苦不堪终日悲泣,最后却拯救了被冤枉的骑士,也拯救了自己。
他曾经路过黑巫师横行的城市,借住在比黑巫师更可怕的房东家中,险些成为那些精致药瓶之中晶莹美丽的药剂。
他曾经途经荒废的城堡,年迈将死的国王用糖水做酒装点着仅有的体面,而年轻的王子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用鲜血铺满了自己父亲通往天国的道路。
他在无尽的荒原之中迷失过方向,见识过小小城市之中隐藏着的黑暗龌龊,杀手崩溃哀泣的表情触动了他心房的某处,潘多拉魔盒里放出的却并非善意而是污浊。
骑士接受了小城里富商的雇佣来到了王都,繁华的,美丽的王都,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光鲜亮丽,就像是整个国度都是这么富庶美好一般,没有孤儿饥饿的哀泣,没有弱者求救的悲鸣,富商将他引荐给教会的主教,他在那个看似虔诚禁欲的男人眼中看到了熟悉的色彩。
和那些所有堵住自己想做些糟糕事情的人一样的色彩。
但是骑士并没有拒绝主教的示好,他已经渐渐学会了如何玩弄人类的心思,最开始是侍从官,而后步步高升,当他三十岁时,他已经站在了别人穷其一生也无法沾染一根手指的高度,他是教廷骑士团的首席骑士兼团长,教皇亲自赐予他盔甲宝剑,就连国王都要向他行礼,他是大陆上所有少年的憧憬与渴望,也是几乎所有女人的梦中情人。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也许他会就这么终结了自己的一生,但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意外,因此才会有某一天,教廷的首席骑士带走了教廷的秘宝,一人一马打杀出王都,一路西去无人可挡。
骑士偷走了他不得不偷走的东西,那是第一眼看到他就笃定必然属于自己,让自己浑身血液都在狂沸的东西,他后背长好很多年的伤口又一次疼痛起来,脆弱的皮肤绽裂,在被追兵伤到之前他就已经被自己伤得不轻,但是他还不能停下,这一次他需要很长时间来休养,在这个教廷无处不在的大陆唯一还算安全之处便只有西方,那被海中妖魔掌控着的西方。
这是一个时局动荡的时代,他听说南方那位美丽的蔷薇公主芳心错付,不光失去自己的国家还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变得疯疯癫癫不可理喻;他听说极北的兽人王子性情无常,被祭司们冠以恶魔之名驱逐出族群,他几乎不花任何力气就能够雇佣到了一个身手高超的东方刺客为他保驾护航,看他出的钱多,还附赠了一位颇具手段的亡灵术士。
他初生的那片荒原现在已经生满了一种叫做龙血的荆棘,将所有敢于踩进这篇荒原的人绞成一滩烂肉。
他在那里看到了衣裙破烂的妇人,抱着玩具娃娃哼着摇篮曲,仍旧美艳得宛如少女,亡灵术士带走了她悉心照料,教会了她如何使用傀儡之术。
某一天刺客出门赚外快回来带回了一只奄奄一息用于加餐的狮子,毛色灿金眼眸如火,在半夜化作人类模样,时而暴躁时而阴冷,一具身体里住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
而后,他们到达了西方,现在还只是深秋,雷电未起风平浪静,他在大陆最西的小岛上打开了自己为之抛却一切的秘宝——连接着一对翅膀的大块皮肤,坚硬的骨骼外覆盖着和他发色极为相似的金色鳞片,断口处像是刚刚被切下来一般鲜红艳丽,从中可以窥见血管收缩着鼓动里面泛着金色的鲜血,只是捧在手上都觉得这翅膀仿佛下一秒就会飞起,掀起无尽的狂风。
这是骑士的翅膀,他鲜血淋漓的后背和那块皮肤完美吻合在一起,翅膀如同回家一般欢快地拍打着,他低哑地呻吟呜咽,适应这脱离身体许久的部位,他的眼眸渐渐化为金色的竖瞳,光滑的皮肤翻出金色鳞片,比翅膀更深一些赤金色的鳞片,一点一点收融了皮肤之间的裂痕,断裂的骨骼重新连接,撕裂的血管愈合,翅膀拍打着掀起狂风,骑士忍耐着那仿佛将他撕碎一般的痛楚,再次睁开双眼之时已然身在空中。
他是一条龙,一条早已消失于世间无数年的黄金巨龙,从龙蛋中孵出后不久便被割下了翅膀放干鲜血,不知在荒原之中躺了多久才恢复了些许力量,以人类的形态行走于世间。
他的身体膨胀了数百倍,祖先被封引起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翅膀有力地拍打着,陌生而熟悉的力量流淌在每一条血脉之中。
他听见风声呼啸,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垂眸,看见海中掀起几十层楼高的巨浪,人身鱼尾的妖魔乘着海浪停在他面前,眉眼间尽是不悦。
“我不记得有允许巨龙进入这里。”海妖的声音清朗曼妙,却又张狂得不可一世。
骑士,不,巨龙露出一个像是微笑的表情,“请原谅我的失礼,不知可否知晓您的名字?”
他听见海妖报出一个复杂的音节,那是只有海妖的口腔构造才能发出的声音。
在海妖的语言里,这个音节的含义是——
暴怒而永无止息的咆哮西风。
“很高兴见到您。”巨龙说道,“不知可否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同伴。”
叛逆的教廷首席圣骑士,疯疯癫癫的傀儡师,阴阳怪气的亡灵术士,神秘兮兮的刺客,一体双魂的兽族王子。
然后,又加上了一条傲慢张狂的海妖。
新的旅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