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你等等。”
他回答,仍旧是常日里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
“不用了。”
安岩再一次叫住他。
他说,“我在外面买了东西,神荼。”
神荼的脚步顿了一顿,转过身,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那手上,是一个散发着香甜气息的面包。
“给你。”
安岩一把将面包塞进他手里,说,“你别弄了,我们晚上吃这个就行了。”
他说,镜片后黑亮的眼看着他,再次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面包,对神荼晃了晃。
“刚买的,刚出炉,可香了,就是上次我们出任务我买的那个面包。”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神荼,举着手中的面包。
“我记得你一向不喜欢吃甜的,上次都吃了,味道很好对不对?”
安岩对神荼笑了一笑,然后撕开了包裹着面包的塑封袋,于是那夹杂着果酱甜腻气息的面包香气越发浓郁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双手拿着面包,低头就要咬下去。
可是他刚刚张口,还没来得及咬,就猛地松开一只抓着面包的手,一抬,一下挡住了那伸过来的手。
安岩抬头,一手拦住了神荼突然伸来的手。
他看着神荼,漆黑的瞳映着那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漂亮的手,他再度对神荼笑了一笑,夕阳映着他的侧颊,让他的肌肤微微发红。
他一笑,那原本线条柔和的脸越发是说不出的温软。
“我买了两个,一人一个,你的那个已经给你了,你不能再抢我的了,对不对?”
“……这种东西,吃完饭再吃。”
神荼盯着他,沉声说。
那被安岩挡住的手蓦然换了个方向,再度闪电般向安岩左手上的面包抓去。
可是就在那只手即将触及面包的前一秒,它再度被安岩的手挡出。
一头柔软的黑发此刻略显出凌乱地贴在鬓角的青年站在那里,侧头看着神荼,镜片之后的瞳泛着黑亮的光泽。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神荼眼看就要碰触到自己左手上面包的手,手指用力到了极点,几乎将神荼那白皙的手腕勒出痕迹。
安岩看着神荼,一眨不眨的。
他看着他,固执的,倔强的。
夕阳映得青年那张固执倔强的侧颊微微泛红。
安岩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神荼,张口,一口咬下手中那散发这诱人香气的面包。
一口下去。
他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恶心、痛苦的表情。
如果不是他死死地咬住牙,恐怕立刻就会将那一口面包吐出来。
可是他扭曲了脸,咬死了牙,眼仍旧是定定地看着神荼,却是硬是狠狠地将那一口面包吞咽了下去。
然后,他又咬下了第二口。
第二口比第一口的反应更加距离,青年的眼角都抽搐了起来,他猛地放开神荼的手,一把抓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一口气将那杯水灌下去,硬是用这杯水将那第二口面包再度咽下了肚子里。
一杯水下去,安岩微微喘了几口气。
不知道是生理性的还是其他,镜片后他的眼角无法抑制地开始泛红。
可是,也仅仅只是在泛红,没有其他。
他再度吸了几口气,没有再去看神荼,而是在沙发上坐了下去。
双手抓着手中那个明明散发着香甜气息对他来说却就像是毒药的夹心面包,他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咬下去,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咬得牙齿都止不住在打颤。
吞到绷紧的肩膀都止不住地在发抖。
每一口咬下去,喉咙就像刀子在割。
每一次吞下去,胸口都在翻江倒海。
整个身体,全部的细胞都在抗议着,叫嚣着,抵制着那进入他口中的东西。
他吞咽着那令人垂涎的美食,脸色却是一点点变得苍白。
明明是本该是作为人类最幸福的时刻,对他而言却与酷刑无异。
……
无比熟悉的酷刑。
在神荼刚刚死去的那段时间,他每一次吃东西,都遭受着这样的酷刑。
而那时他竟愚蠢的认为自己是因为太过于悲痛神荼的死而导致……
硬生生地将最后一口刀子吞入腹中,安岩捂住嘴,用尽所有的意志将那已反胃到咽喉的东西再一次挤压下了食道。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将那几乎已经溢出喉咙的呕吐物硬生生压了回去,他的喉咙在火辣辣地痛着,像是被刀子劈砍过一般。
这种呕吐物不断在咽喉、食管、胃中来回颠覆的痛苦,若不是亲身体验,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酷刑。
它让青年那原本在夕阳的映照之下微微泛红的肌肤此刻已成了没有血色的惨白。
安岩抿紧唇,攥紧手,直到食管和胃中硫酸般的翻腾感终于缓和了几分之后,他才抬起头,向神荼看去。
神荼站在安岩身前,看着安岩。
自从安岩开始咬下第一口面包的时候,他就再也没有了任何动作。
他像是变成了一座沉默的石雕,安静地、沉默地看着安岩硬生生地将那个面包一口一口咬下去、吞下去。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黑色的发的阴影掩盖住了他眼。
他薄薄的唇像是一条刀削的直线。
他看着安岩。
安岩的唇角还残留着一点挤出的鲜红色的果酱。
记忆中他曾经在同样的地方舔舐过的红色果酱,是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可是此时此刻,那残留在青年嘴角的红色果酱映着夕阳的红光,竟是如血般触目惊心的鲜红。
安岩坐在沙发上,仰着头,看着像是石雕一般杵在对面的神荼。
他的嘴咧了一咧,像是在笑,可是那苍白的脸色让他此刻的笑难看得厉害。
“我吃完了。”
他摊开手,对着神荼,像是在对神荼说,你看。
“没什么大不了的。”
青年用那张苍白而难看的脸咧开嘴笑着说,嘴角残留的果酱鲜红似血。
你看,神荼,没什么大不了的。
离了你,我还是我。
我还是安岩。
一直如雕塑一般杵在那里的黑发男子终于动了一动,他的头微微侧开,,丝绸般细腻的黑色发丝从他那张俊美得像是星空下的精灵的颊边掠过,露出了他的眼。
冰蓝色的眼,瞳孔的边缘微微泛着沁蓝的光泽,那虹膜的色调像是冰川之下的地下冰湖。
安岩突然想起他曾经在哪里看到过的,有人说,世界上最美最纯粹的蓝色,是即将溺死的人透过冰冷的大海看到的天空的蓝色。
那是出于绝境之中的,以生命为祭,以死亡为饰的,一种不可思议的美。
……他想,那或许就是此刻看着他的神荼眼中美得惊人也危险得惊人的蓝意。
他突然意兴阑珊。
就连刚才故意挑衅的态度也感到无趣。
他低下头,不再去看神荼,脸上露出几分疲惫的神色。
“神荼,你把我带进这个世界,我说过,我不后悔,我很感激你。”
他说,语气没了一开始的故意挑衅和针锋相对,变得平静了起来。
“我不是个好搭档,拖累你,麻烦你,你救了我太多次,我很感激你。”
他说,眼角带着几分倦意。
“我没太大的本事,就算拼尽全力,我也只能救得了你两次。”
“我尽了全力,做了我能够为你做的一切……你和我……两清了。”
他说,淡淡的,平静的。
“若你觉得不够,觉得我还是欠你的,那我这条命,你随时可以拿走。”
青年站起身,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毫不躲避地再一次与神荼对视。
就算带着几分倦意,他那漆黑的瞳孔仍旧是一片清澈,还有隐藏在柔软之下的倔强。
“抱歉,神荼。”
他说,神色疲倦,用的是从未有过的平静神态和语气。
他看着神荼的目光也是从未有过有的坚决。
“再多的,我也给不了了。”
他这么说完,不再开口,径自走过神荼身边,走进了自己房里。
在和神荼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侧头看他的男人的目光太过于灼人,刺得他脖子都微微痛了一下。
哐当一声,他将柜子底下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拖了出来,然后一件一件将衣柜里自己的衣服塞了进去。
他的东西不多,再加上此刻满身的疲倦和无力,很多无所谓的东西他也懒得收拾,所以很快就将属于他的东西塞进了那个大大的行李箱里。
一年前,他拖着这个行李箱走进了这间屋子,现在,他也只打算拖着这个箱子离开这里。
收拾好东西,他起身,低着头也不想再去看神荼,就这么拖着箱子向门口走去。
自他擦身而过走进房间里之后,神荼仍旧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背对着安岩的房间,所以从门口看过去,只能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的背影。
他安静地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夕阳从落地窗照进来,将他漆黑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
他站在那里,像是再一次化为了一座雕工精致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