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懂了贾赦的口型,那不是无法出声,而是无法喊出声来。
瑚儿……
是他曾经的嫡长子啊。
只是——
她目光森然地看向原本在外间等着伺候的贾赦的丫鬟们,是谁呢?是谁让贾赦一下子想起了他那早夭的嫡长子?
外间的丫鬟们个个吓得垂手恭立,大气不敢出。
里间贾赦的哭声尚且压制,但是之前那声满腔哭声的“我儿”和贾琏毫不遮掩的哭声还是让她们知道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算是贾府的丫鬟们平日里再不敬重主子,可如今主子这么个哭法在讲究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的礼与法的时代,就算是她们什么也没有做,毫不知情,也能让邢氏这个大太太一下子将她们全打发了,甚至,发卖!
贾赦是真的痛,锥心的痛,自从张氏死后一直都被压抑感情就像是在心中的脓包重新被戳破,若用一个词形容,就唯有“痛煞”。
我儿,我妻,痛煞我!
他哽咽不止,耳畔传来的是贾琏一声声带着哭腔的“爹”。
他的长子,会喊的第一个字就是爹,奶声奶气,童稚眸眼中看他时全是孺慕。
而贾琏在贾母身边长大,学的是她的规矩,喊的是大老爷,到两岁多后才能喊清晰,而他那时全然没有任何喜意,也只能装作欢喜地摸上他的小脑袋,谢过了贾母。
而如今这一声声的爹,喊得他更加肆意地沉沦到悲痛之中,没一会儿他就无力地趴在了原本被他抱住的贾琏身上。
贾琏一怔,随后赶紧将他推倒在床上,见他昏过去就慌忙大喊:“快来人,快点去请太医,快去!”
外间自然是慌张一片,纷纷燃起灯笼,不多时就已有人开了门去请太医。
等了大半个时辰上次前来看诊的王太医就被请了过来,因邢氏不好见外男,便由贾琏出面接待。
探了脉后,又看了眼一脸焦色泪痕都没擦的肿着眼的贾琏,心中已有些了悟。
把完脉后他一边写方子一边交代贾琏道:“将军之病乃是心疾,以往全压抑在心,这两次迸发而出,尤其是这次如此恸哭,虽然一时间损了身体元气,但若是借记调养一番,对于长久大有裨益。至于琏二爷小小年纪,也莫要心事太重,将军也会心疼。”
贾琏被他说得脸上一红,他的确是被贾赦带的将以往心中所有委屈全在这次给倾洒出来,虽是哭得一塌糊涂,但心里却舒服了许多。
如果父亲也是憋久了太委屈,现在哭出来也会跟他一样舒服许多吧?
他郑重地谢过了太医,又亲自递了邢氏准备好的荷包,道:“这些天多有劳烦您,今夜更是将您在床榻之上请了过来,委实过意不去,一点心意请您万万不要推辞。”
王太医见他小小年纪就装得出一副大人模样再加上如此说辞,既觉好玩又觉好笑,加之他经常来往于贾府,对这家的那点破事儿还是有点了然于心的,对这个死了亲娘又不怎么得爹疼的小家伙也颇有怜惜,不但笑着接过,还暗示地劝慰了他几句。
贾琏又谢过了他的好意,也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中。
毕竟看过亲爹悲恸过度直接昏阙,又加之最近父子感情直线上升,他哪里还敢有什么过重的心事?
而等送走王太医后,邢氏才从屏风中出来。
因邢氏也听到了太医的话,贾琏也没有重复,只是一边将药方给她,一边道:“眼下老爷已经昏了,儿子心中担忧地不行,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守在老爷这儿,麻烦母亲给准备一床铺盖,我在老爷床下守着便好。”
邢氏先吩咐王善保家的亲自去开私库照方抓药,若是不足的便去宫中,而后对他道:“你才这般年纪哪里能睡什么地上,我等下便吩咐人将屏风移出去,换张软榻来。”
贾琏连忙谢过。
贾府到了宵禁时分便会落锁闭府,即使贾赦住的离大门口最近,又是单独开了一个门,但是大晚上的请太医的事儿还是少不得让贾政夫妇得知。
待婆子回过话之后贾政便皱着眉对王氏道:“你不是昨天才说大哥已经好很多了?怎么又病重了?”
他这两天正想着要跟贾赦商量那个贡生名额一事,贾赦身体不好他这个当弟弟的如何能在兄长病中提这事?只是若是不提,怕又是要耽误一年。
王氏颇有些委屈,“话是大嫂说的,我也只当大哥好了,谁知今夜又出了这种事,怕是真将那李氏放在心里了吧。”
听王氏提起贾赦刚死的小妾,贾政不禁瞪她一眼,这话就算是真的也不应该说给他听!况且他是不信的,毕竟要是真将那李氏放在心里,又缘何会弄了一屋子的小妾?挤得人都要装不下了。
比起李氏,他倒是更觉得这是李氏难产让贾赦想起了同样难产而死的张氏。
他那先大嫂张氏……真真可惜了这么好一个人,却配给了他大哥啊!
将心里的那点惋惜给压下去,他摸了摸胡子道:“明日我去探病,你准备点好药材,至于珠儿的贡生名额便只能缓缓再议,或者想点别的办法。”
王氏虽然是不识得几个字,但是和贾政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哪里还不知他是什么人,又是言下何意,不过是想着王家的名额罢了。
她二哥王子腾眼下仍是膝下无子,可手里握着个名额呢。
只是那也是她王家的名额,就算是大哥的长子仁哥儿有些不争气,也轮不到给珠儿啊!
她口中应下,心里却已盘算好,要好好和老太太说说这事儿!
第7章 大老爷万万没想到
身为这荣国府名义上的当家人,没几天功夫就紧急请了两次太医可并非小事!不但贾政要关心他哥,贾母也要关切下她儿子,毕竟她素来是慈善人,对这儿子就算是阖府上下人人皆知她不喜欢大儿子,但是这面子上的功夫她从来不吝啬做足。
先是传了邢氏来问话,得知太医说说之后自然又是将邢氏训斥一通,责她没有好好照顾好大老爷。
邢氏心里呵呵,十分光棍地跪了请罪,又请责罚——反正她都习惯了!
这让贾母顿时更不快了,同样是府里上上下下人人皆知的是这个大太太是小家小户的出身,又是个差点耽误花期的老姑娘,又没娘家又没什么本事还不被贾赦敬重,就跟泥塑的菩萨一样全是个摆设。贾赦如何,她委实管不动,也不敢管。
因而没好气道:“有心请罪还不如好好把爷们给伺候好了,琏儿还小,可莫要累到他,不如直接让他回来算了,那么小一个人儿在那添个什么乱?”
来之前贾赦刚醒,正被贾琏伺候着漱了口又喝了一杯参茶,闻信儿听说老太太要见邢氏,便让人将邢氏给喊来对邢氏道:“若是老太太责怪你,你只管请罪便是;要是让琏儿回去,就说我因梦到老太爷说琏儿委实顽劣不堪,让他看不下去,让我严加管教,我不许他离开。”
邢氏见被贾赦都说了个正着,想也没想就直接把这说辞说了出来。
贾母一听眼神微转。
贾代善死那一年,家里一共死了三个主子——贾瑚、张氏、贾代善。这三个人的死对整个荣国府甚至是荣宁两府都是巨大的。可贾代善去世这些年之后,不管是他生辰还是忌日从未见过他托梦,而眼下居然托梦给了贾赦,她多少有些不信。
可话又说回来,贾代善也的确是一个信奉长幼有序非常讲规矩的一个人,否则她吹了那么多年的枕头风袭爵的为何还是贾赦?要是这样说有些看不管贾琏,倒也是有些可能的。
不过不管信与不信,儿子的话放在这里,且他的确是贾琏的老子,老子要管教儿子,她这个当祖母的是能护着,可正如贾代善当年教训贾赦她那好婆婆也无法阻拦一样。
因而她睨了邢氏一眼,眼含警告道:“既是如此,咱们府里这样的人家也断然没打孩子的,我先将话放这里,若是他将琏儿打出了个好歹来,我可不饶你!”
邢氏心里苦,特苦!这合着是说她巴不得贾赦把贾琏给打死,然后她好生个嫡子呢?
呸!
她早几年前或许还能做做这美梦,现在?呵呵,别说贾赦打儿子了,就是贾赦突然转了性要把贾琏捧在手心里她也不会吃惊。
到底是做梦梦到的贾代善还是张氏那可就难说了!
她可是现在还记得当年她嫁进来之前打听贾赦,人人皆说这赦大爷对张氏一往情深,夫妻和睦,只是两人命中缘浅才生死相隔……现在想来一往情深是真,夫妻和睦也是真,只是这和她这个填房半点关系都没!
这么想来,若她是张氏,若是知道贾赦对儿子这般,也会在这个点上托梦一番,毕竟若是她这个填房养大了李氏留下的小的对贾琏使了坏心怎么办?
她心里明镜一样,可在贾母这个老封君面前还是要讪讪道:“这个……这个大老爷并没有要打琏儿的意思,只是说什么要将他好好拘束,认真管教,只是他大病一场琏儿也少不得在他面前伺候,不然指不定别人怎么说呢,要说琏儿不孝将来还怎么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