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极少在宫中露面的十四贝子,这日也听宣入宫。皇上委其截漕赈济,以解京畿百姓之困。
这漕粮要务,若是赶在以往,皇上自然要单独与股肱兄弟廉亲王定夺一番。但若有心之人稍加留意,便不难发觉自打五月入夏以来,廉亲王称病辍朝已有月余。
那些个耳目灵通的机要大员掐指数着日子,于御前察言观色,谨慎小心地揣摩圣意,生怕是皇上和王爷之间再起波澜。
但一月下来,文武百官眼见着皇上往廉亲王府赐下的珍馐美馔、名贵药石不计其数,甚至破天荒的给王爷内院里添了两位格格伺候。这拳拳爱护之情、殷殷兄弟情谊,到真不像是起了什么嫌隙。
宗室之中传言渐起,一来二去便生出几种说法。无非是说八王自打归京以来,身子一向不大康健。这不连皇上都急着往弟弟屋里塞人,大概是要给廉王府上多留续些香火的意思。
这话第一回传进皇帝耳朵里时,胤禛一口热茶哽在喉头,呛咳了半晌。皇上心中颇为哭笑不得,只觉得朕这堂堂九五至尊,竟也有如此有口难言之事。只能慨叹一番,摇头作罢,将这笔账暂且按下,等往后再从八弟身上讨要回来。
而另一边厢,胤禩困坐于府中数日,更是一万个不乐意。见午后雨势总算弱了几分,便命人更衣备轿,欲进宫面圣。
芳若正心里发愁,琢磨着如何劝说,就听见主子已是等得不耐烦起来。
“车轿怎的还没备好?”胤禩甩开碧云大步出了内堂,在廊子上一站,将还未戴正的朝珠理了理。
芳若赶紧跟了过来,好生扶了,颇有些为难道:“主子今日可不该出府,瞧这外面的雨指不定何时就又大了,城中积水已没了脚面,万一有个闪失,主子不心疼自己,也得心疼心疼肚子里这位不是。”
胤禩听了脸上登时涨红了几分脸,低头抻了抻前襟,任是如何掩饰,这已有七个月的身子,是断然瞒不过去了。
芳若那是极会看主子神色,见王爷一时踌躇,便上前低声道:“日前刘公公从宫里下来说道:京师大雨不歇,每日里几位亲王、郡王都少不得入养心殿议事。有王爷们在皇上左右陪伴、分忧解难,主子大可放宽心。”
胤禩斜眼瞧了瞧这姑姑,哪里不懂芳若此话是何意。十弟、十四弟他倒是不怕碰见,但想必他这总理事务的廉亲王久不入朝,皇上定然是首选怡亲王伴驾,这会过去难免不打个照面。就连诚亲王这些时日都少不得待诏入宫,还有那些年轻弟弟们,他更是一个都不想撞见。
胤禩站在门廊上,看着檐外雨帘又起,越织越密。连天公都不作美,只好稍立片刻,转身回了屋,颇有几分气馁,任由芳若和碧云伺候着褪下一身厚重朝服。
这雨水湿气才将将熏蒸了一刻,胤禩内着的里衣便汗湿了大半。碧云见主子已是汗流浃背,心疼的噘了噘嘴,却又不敢多言,赶紧投了几把温热的毛巾,为主子净面擦身。
收拾停当,胤禩拖着略显笨拙的身子仰在卧榻上,由着芳若在自己脖后垫了两个软枕,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身前隆起的硕大肚子,思绪难平。
这一胎,乃是开春之后才验出来的。皇上四哥在紫禁城得了密奏之后,竟是星夜出宫,堵在廉亲王的床头,盯了胤禩半夜,生怕老八发狠作妖,闹出什么事端。
胤禩见四哥风尘仆仆而来,一脸的殷切笑容,那注意力片刻没从自己的肚子上移开,顿感不满,面色微愠道:“四哥这辈子倒是胆状,星夜离宫,也不怕有人害你。”
皇上见胤禩僵持一晚终于开了口,这才微勾唇角,竟脱了鞋靴,二话不说就躺于胤禩身畔,轻声细语道:“你不舍得害朕。”
见胤禩抿着薄唇不再说话,胤禛更是欺身靠近,揽住八弟腰身道:“朕知道你嘴硬,心里却是欢喜的。”
胤禩本就胃里翻涌,被皇上这句噎得喉头一紧,登时弹坐起来,往帐外探出半个身子,竟是张口就吐了一地。
芳若见皇帝上了榻,本已是知情识趣的退到外间,却突见屋内如此变故,任是如何的疾步上前,也是来不及了。顿见内寝室内,一片狼藉。
皇上眼疾手快挡住胤禩腰身,才没令这人摔了下去。更是一手将胤禩散开的乌发卷起,另一手给他顺着脊背。想着八弟这辈子为朕生儿育女,回回都少不得这般折腾,真真是吃尽苦头。皇上这心里五味杂陈、又怜又愧,对膝下一双儿女更觉珍惜。
胤禛轻抚着胤禩背脊,瞧他呕到目红耳赤,方脱力般栽进自己怀里,便不由自主道:“往后朕断不会再让你受这份苦了。”
胤禩神色涣散的靠着,冷不防听见四哥这句呢喃,真有心说句:可否这一回就省了这番苦楚?但最终他还是没把话说出口,抚着肚子,想着这尚未谋面的骨肉稚子,竟心生一丝不忍。
而底下奴才已经麻利地将床榻近前收拾一新,只是顾忌着王爷有着身子,不敢燃香祛味。再加之这入春时节,夜寒风硬,更是不能开窗换风。只得有两位宫婢上前,扇起团扇。
皇帝贵为天子,自是少有如此处境,不觉微皱眉头。瞬时,胤禛觉得身前一轻,胤禩已是坐起离了他的怀抱。只见胤禩一面招手命碧云端水漱口,一面冷言冷语道:“对不住了,恶心到四哥了。”
胤禛暗叫冤枉,一时语塞。见胤禩已经漱了口,正由碧云换上一杯新茶,便伸手夺了宫婢手上的绢帕,替八弟擦拭嘴角,轻笑道:“朕只是没想到,八弟谪仙一般的人物,竟也有如此狼狈之时。”
胤禩险些没“呸”的一声将茶喷皇帝一脸,见四哥笑容更盛,便抢先开口道:“丑时已过,四哥还是赶紧回宫吧。如今这王府不比内宫,可别误了早会的点。”
“朕再陪你一会,过了寅时就走。”皇上大有要歇下的意思,却被胤禩一把按住胳膊,不让他躺下。
“四哥刚还说不再让臣弟受苦,皇上这会不走,过会才走,臣弟少不得又睡不安稳。”胤禩见皇上似有所思,便将四哥的手拉到自己腹间,继续道:“四哥哪里是舍不下臣弟,分明是舍不下这小的。”
皇上嘿嘿一笑:“你俩本是一体,朕自然是都心疼的。”但见胤禩已经掩着嘴连打了几个哈欠,也知他今日困乏,便挥手叫人进来伺候穿鞋。
皇上走后,胤禩才得一夜安寝。
第二日早会刚散,皇上在西暖阁尚未坐稳,就见苏培盛进来通禀,说是廉亲王到了。
胤禩甫一进门就听见皇上埋怨道:“怎的不好生在府里歇着,这一大早起来作甚。”
见皇上如此焦急,胤禩到毫无所觉,低头看了看宽大的朝服,他是打定了主意在显怀之前还是照样上朝听政,是没有一丁点要在王府里坐胎的意思。
皇上起身将这人拉到软榻上坐了,又嘱咐了苏培盛换了当年储秀宫养胎时的茶水点心。
胤禛里里外外忙了半晌,却见胤禩歪在软榻翻着折子,一派悠然自得,心里恨不得将这人扣在养心殿。但皇上深知此乃胤禩心中大忌,便也不好提起。便转念说道:“不如八弟随朕同去蓬莱洲住上一阵如何?”
胤禩合上了折子,瞧了皇上一眼,自然知道四哥心里作何盘算,干脆答道:“我廉亲王的世子,自然是要生在府里的。”
以往八弟最不爱听皇上说什么添个世子之类的话,如今倒是如此爽快,皇上心里自然是受用的,于是好言商议道:“八弟心疼世子,朕心甚慰。只是这王府里凭空多出个婴孩,与理不通。朕觉得,不如以中宫之名诞下皇子,再由朕过继到府上,更为妥当。”
“不成!”胤禩撂下手里刚端起的茶杯,颇有些不满道:“四哥再别提这中宫皇后,臣弟内院空虚,只求皇上四哥抬两个格格进府,数月之后,瓜熟蒂落,也是顺理成章。”
“那怎么行?”皇上登时心中一堵,先别说给老八院里添女人这事怎么想都膈应,单说若是按照胤禩的法子,那这世子岂不是和皇上毫无父子名分了。
胤禩也是倏地垮了脸,嘟囔道:“如今朝廷内外虽无人敢言,但谁人不知臣弟回来的蹊跷。皇上乾纲独断,如今自然是无波无澜,只是不知千秋史笔、百年之后,又会是何等说法。”
皇上见胤禩声音越说越重,只得坐到他身侧,安慰道:“你我偷得一世,还管那些劳什子作甚。”
胤禩任由皇上揽住自己,抬眼一望,可不是藏了满眼地心酸,只见他颇为无奈道:“四哥两世为帝,坐拥天下,就不愿为臣弟受这一丁点委屈吗?”
皇上如今最见不得胤禩这般模样,最终只得首肯答应,末了补了一句说道:“待世子降生,那两个格格也不必留着。”
胤禩狠狠地白了皇上一眼,笑道:“四哥好无趣,臣弟内院寂寥,添个说话的人也不成?”莫不是皇上忌讳他做出什么不才之事?
“不成,你只可和朕说梯己话。”皇上觉得已是做了极大让步,断然是不能给老八开这个口子。
这样一来,廉亲王以宽大朝服掩饰带孕之身,直至入了五月便再难遮掩,也只得称病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