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司 (叶青陵)

“和阮阮一起，就是咱们以前班上的，孙阮，你记得她吗？”
“记得记得。”陆玖暗自松了一口气，“我送你回去吧？”
秦渡摆摆手：“不用的，敏敏姐来接我了，她是我的负责人。”
“好吧，那我送你上车，顺便跟她打个招呼。以后如果要谈你的工作事宜，找她就可以，对吧？”
秦渡点头，陆玖给她打开门，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偌大的酒吧安静得瘆人。叶峥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脖颈后面出了一层冷汗。
没有人会比叶峥更了解从前的秦昭昭，也没有人会比叶峥更心疼现在的秦渡。
她没有想到秦渡的病情会严重到这个程度，极度的敏感，极度的焦虑，还有，极度的消沉。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叶峥的心，让她如同溺水般喘不过气。
陆玖很快回来了，不动声色地坐到叶峥的对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就这么无声地传递着悲怨，为了那个共同的老友。
“小九，你知道吗，她从前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人。她最不喜欢我闷闷不乐没精神的样子，但是现在，她自己却变成了这样。”静了许久，叶峥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笑容凄迷，“你知不知道我刚刚有多难捱，我一直在忍，一直在忍……”
陆玖点头，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一口闷到了心里。
“是。我他妈也没想到有一天，耍嘴皮子逗人开心居然会这么累，心累。”
“叶峥，你这条路难。”陆玖总结。
“太难了，她是个病人。你明白吗，她是在生病。”
叶峥撑着自己的额头，酒意上来，瓮瓮地嗯了一声。
陆玖仰着头倒在椅子的靠背上，天花板上的彩色玻璃光华流转，他却只看见一片虚无，就像叶峥的前路。
“……那么，你要放弃吗？”
对面的人没有丝毫犹豫。
“不要。”
不知道为什么，陆玖的眼睛湿了。
和秦渡见面的这段时间里，叶峥在忍，陆玖又何尝不是在忍。少年时的他冲动不羁，成绩不好爱惹麻烦，浑身都是刺，没有哪一个好学生愿意花时间和他做朋友。但是秦渡不一样，秦渡总是包容他，像个温和的姐姐，揉他的头发，揪他的耳朵，带他回家吃饭，为他打架，叫他小九。
看到现在的秦渡，他心里憋屈得无以复加，像最喜欢的东西被人摧毁了，毁得稀碎又重拼，拼成了一个拙劣的怪物。
那个摧毁她的人还在恶意地问，你不是喜欢她吗，她还是她啊，你怎么就害怕了呢？
陆玖之前还怀疑叶峥能不能接受这种变化，但现在，最接受不了的人反而是他。他害怕了，怕自己弄巧成拙，怕自己无能为力。他畏惧，他想逃，他还想拉着叶峥一起逃。
但叶峥说她不要。
“叶峥，我这辈子没服过什么人，我就服你。你从前就是这么，怎么说，牛逼吧？看着不声不响，内里倒是一条路走到黑，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有气魄！佩服！”
陆玖抄起酒瓶就往嘴里灌，溢出的酒水洒在他的衬衫上，晕出一幅悲伤的水墨。
叶峥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是苦涩的滋味。
“以前？以前我能做什么？她遇到的所有厄运，我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陪着她都做不到。”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把酒瓶推开，叶峥的眼神忽然清明无比，像是要把陆玖的心看个对穿。
“现在我有钱有名有能力，现在我想爱一个人，就可以去爱一个人了。”
“在你告诉我她有可能精神存在问题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哪怕她缺胳膊断腿面目全非了，我都认定她一辈子，所以我不要放弃，我不会放弃。何况现在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叶峥站起身，拎着陆玖的领子，“陆小九，你信不信，我能把她治好？”
陆玖望着叶峥眼里盈的泪，心说你装什么硬气，装给我看，还是装给自己看？
但他现在需要的正是这种硬气和决心。叶峥需要，他也需要。他不想再问如果他们做不到会怎样，他不想再想如果自己搞砸了怎么办，他只想尽力一试。
一条路走到黑吗？那也挺不错的。
“信，我他妈太信了。”
陆玖抹了把眼睛，任叶峥拽着自己的衣领，“叶峥，你他妈最好说到做到。”
叶峥恨恨松手，重重地倒在座椅上，闭上眼睛默念。
“你放心，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说到做到。”
两周后，秦渡的新书发布会。
在陆玖的接洽下，也为了给新书的宣传造势，钟敏敏精心为她们安排了一个老友重逢的桥段。然而秦渡见到叶峥，当场抑郁发作，出现精神运动性激越和木僵。
陆玖的恐惧是对的，他们真的弄巧成拙了。
场面混乱，流言被证实，媒体哗然。
秦渡的公司紧急公关，终于压下了大部分新闻稿。可网友的力量不可估量，秦渡的过往被一一扒出，因为爷爷和父亲的身份问题，她甚至还被质疑有强大背景，以及有代笔嫌疑。
他们振振有词，抑郁症会导致思维迟缓，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又怎么可能是她写出来的？她一定有背景，一定是代笔，一定只是个被包装出来的草包美女作家。
秦渡的米分丝为此和黑子大掀骂战，微博搜索热词里，她的名字永远在前三。
在这样病态的热度之下，由她作品改编的电影如期上映，票房一路飙升。
叶峥也因为这次事件在国内打响了知名度，这位新获哈苏奖的华人摄影师，收到了无数的采访和工作邀请。
但陆玖全部替她推掉了，钟敏敏也向老板提出了辞职。
秦渡的病房外面，钟敏敏的面前，站着的人，她的老板，是曲扬。

☆、第37章 chapter37

“你不用辞职。”
曲扬隔着玻璃望着因为镇静剂作用而熟睡着的秦渡，声音冷淡。
“你做得很好，这样的热度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的，她红了。”
钟敏敏望着他冷峻的背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有委屈，有不甘，也有失望。她曾是曲扬最得力的助手，是最得他心的人，对于他的任命无有不从，打理秦渡的工作事宜也是尽心尽力。
她不是那种会幻想和上司秘密恋爱，又或者转角遇总裁什么的天真少女，钟敏敏很能干，也很清醒。她一直都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很正确，也知道自己和曲扬之间别说特殊感情了，连工作之外的私交都是几等于零。但这么多年了，一些工作伙伴之间的情谊总还是有的吧？
但是没有。因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失误，她就受到他这样冷漠的对待。
“对不起。”
钟敏敏低着头，郑重地道歉。
她早该想到的，为什么曲扬会回国，为什么他会来这个公司，为什么他会那么重点包装打造秦渡，为什么他要到现在才出现。
曲扬没有回应她，他的视线投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叶峥，提着水果和鲜花，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自从秦渡入院，她就每天都待在这里，每天为她换上最新鲜的花朵和水果，让她能在花果香里睡得安宁一些。曲扬和钟敏敏的对话她也听见了，但她显然并不准备加入。
“你等等。”她无意加入，曲扬却到底还是将她叫住了。
叶峥停下脚步，平静地与他对视。
“有事吗？”
她在曲扬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象了，只记得当年秦渡身后确实总是跟着一个女生，也是这个女生直接导致了秦渡这次病发入院。而现在，这个人就站在他的面前，和他针锋相对。
“你觉得，如果她现在醒了，会想看见你吗？”
听到这样带刺的话，叶峥依旧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不羞愧，也不恼火。
“看来你没别的事情要说了。”
她没再理会病房外的两人，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把花插瓶，洗好水果，安安静静地在秦渡床边坐下，给她量体温。
叶峥动作娴熟，一气呵成，不给任何人插手的机会。曲扬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这天下午，秦渡醒了。
在发布会上发作以后，林远立刻给她做了一次重复经颅磁刺激，之后的两天她靠镇静剂入睡，清醒的时间很少。一直到今天，她才终于从这次应激反应中缓过来。
叶峥一直守在她的床边，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也只可能是叶峥。
“你醒了。想喝水吗？饿不饿？”
秦渡摇摇头，只是直直地凝视着她，目光专注又柔软。
叶峥被她望得无措，扶着她坐起来，想站直的时候又被她轻轻拉住袖子。
“怎么了，你要什么？”
秦渡笑了，她说。
“你坐着呀，我想抱抱你。”
叶峥彻底蒙了，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就这么任她拉着，感觉着她的胳膊就这么绕上自己的肩膀，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似乎都在叫嚣着，故人来了。
十年前最熟悉的拥抱和体温，十年前最亲密的人，在这一刻，通通回到了叶峥的世界里。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把她砸晕了，一时间天旋地转，心绪如山如海，酸甜苦辣，滋味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