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沈浪若有所思。
他道:“那么,依着大师之意,我们今夜会碰到‘聂小倩’?”
说话间,了悟已经带着众人穿林渡桥,行至客舍前。
那客舍是精巧的工匠沿着石壁挖出一个个洞窟,打磨穿凿而成。
单看门窗石槛之精美,便知内中布置必然讲究。
了悟伸手推开其中一间客房的门扉,摇头回答沈浪道:“兰若寺既成了千佛寺,聂小倩又怎么还会是聂小倩呢?”
“今夜,你们会遇到‘它’。”
“晚上睡觉之时,请插好门闩,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千万别出这个门。”
“有一个惨死之人,一直在这深夜里游荡。”
“‘它’很孤单,很寂寞,一直在找人同‘它’玩一个游戏。”
了悟回头,沈浪等人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除平和微笑之外的神情。
还是笑,不过却真正将嘴几乎裂到了耳根,诡异的,古怪的,惊悚的,然而他却毫不自知。
仍用那般平和的语调,淡淡道:“若是你不想死的话,可千万不要被‘它’找到啊。”
第61章 千佛寺(十三)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淡淡的月光攀上窗棱,粼粼流淌,将薄薄的窗纸涂抹得宛如初冬新雪一般莹亮。
桌上的香炉里焚着袅袅佛香,将寂寂长夜熏染得宁和安祥。
云出岫笔直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着放于腹部,银亮的长刀紧紧地夹在臂弯里。
他睁着眼睛望着床顶,冰冷、刻板、面无表情。
眉峰深皱,不知在想着什么事情。
夜越来越深,雪越来越沉。
云出岫突然心中一悸,全身紧绷起来。
在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叫嚣着——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到底有什么不对,一时间又无法说出。
直到他的心跳声充斥耳侧,恍然而觉——声音……窗外的声音全都不见了。
风雪的呼啸,树枝的晃动,积雪从树冠上落下的簌簌声……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如同房门之外,突然变成了一片空无一人的异度之界。
突然,窗外陡然亮起,仿佛有人在走廊里点起了数百盏灯笼。
一道细长的影子印在窗纸上,勉强能看出人的轮廓,像是曾被当作面团一般揉搓拉长,嶙峋瘦长得可怕。
云出岫浑身发冷,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道黑影。
黑影像是消融的雪水一般,贴着窗纸缓缓淌下。
然后两个小人,跃上了窗棱。
长着莲藕似的胖胳膊胖腿,一个梳着小圆髻,一个扎着羊角辫。
看模样应是一男一女两个童子,然而令人瞠目的是,他们竟只有拳头大小!
两名童子在窗户上嘻嘻哈哈,追逐玩闹。
清脆的童音,笑如银铃,但在这寂静到无声的深夜,是说不出的鬼气阴森。
追着女童又跑又喊的男童突然“哎呀”一声,脚底一滑就要跌到女童身上。
女童突然如纸片一般卷起,轻巧地转了一个身,“啪”地一声重新贴在窗纸上,张开双臂将扑来的男童接住,云出岫这才惊觉——这一男一女两个童子,竟是两个皮影人!
皮影女童好奇地伸手点了点窗纸,道:“阿弟呀,里面的大哥哥是聋了,还是瞎了?看到我们站在门外边,为何不将门打开,请我们进去玩呀?”
皮影男童笑嘻嘻道:“阿姐,说不定里面的哥哥睡得正熟,让我去敲敲门,叫醒他。”
说罢,脱出皮影女童的怀抱,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须臾,门外果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一个清脆的童音笑嘻嘻地叫嚷道:“开门呀,开门呀!”
云出岫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四肢僵硬得如同岩石。他盯着那扇门板,如同在看着什么洪水猛兽。
外面的东西敲了好一会,突然变得有些焦躁与不耐。
清脆的童音渐渐拔高破裂,变得尖锐刺耳,就像是有人用刀子狠狠地刮擦着墙面。
“它”说——
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门板受到重击,嘭嘭巨响,簌簌落尘,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门而入。
“它”还在叫道——
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我叫你开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让云出岫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震破了。
他还是那般一动不动,伸手紧紧握住长刀。
可怕的声音又响了一会儿,突然戛然而止,皮影男童重新跃回窗棱。
他摊手道:“没人应声,看来又是个被吓破胆的家伙。”
皮影女童笑道:“既然他不给开门,我们就直接讲给他听吧。”
皮影男童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欢讲故事了!”
然后一溜烟地跑出了窗户。
皮影女童在窗户上寻了个角落坐下,晃荡着双腿,讲道:“从前的从前,有一个可怜的女人……”
正讲着,皮影男童又重新出现在窗户外,还将一个身材苗条,发髻簪花的皮影少女推了出来。
他又蹦又跳地围着皮影少女撒了一会儿娇,在皮影女童一叠声的呼唤下,跑到她身边乖乖坐下。
姐弟俩肩并着肩,手拉着手,并排而坐,一起晃荡着双腿,将一个悲伤的故事娓娓道来——
天宝年间,有一个美丽女子,非常的美。
天生便有一种风流妩媚,宛如晨曦中挂在竹叶颠儿的露珠,又像是盛开在风中的凌霄花。
然而,她又是如此纯真无暇,不谙世事。因为她是一个老和尚捡到寺里抚养长大的孤儿,她的娘亲在她出生那年的大雪中,冻死在寺庙外的阶梯上。
一年一年,听着晨钟暮鼓,梵音佛唱,她一天天长大。
无忧无虑地在佛寺里度过了六个春秋,虽然天真懵懂,但姣好的面目已出落得如同天边的灿霞。
老和尚从她的容貌中看出了祸端,决定在春天到来之时,将她送往山下的农户家养育。
然而春天未至,老和尚的命火便熄灭在隆冬的朔风中。
临死前,老和尚枯瘦的手,紧紧地拉着自己的弟子,如梦呓一般叨念着。
“将她送下山……送下山……”
僧人握住他的手,说:“好。”
昏暗的烛火下,他的眼中闪烁着贪欲的光。
又是八个春秋过去,在少女十四岁的一个傍晚里,僧人在柴房外冲她招了招手,她毫无心机地走了过去,僧人将她拉近了柴房。
当僧人脱掉裤子,分开她的双腿时,少女天真无知地问道:“师兄,我们在做什么?”
僧人抚摸着她幼白的肌肤,同她讲述了密宗传说中,观世音同毗那夜迦交合,以肉体感化其恶,终使其皈依佛门,成为佛坛上众金刚之尊主的故事。
温柔地哄骗她道:“你是在助师兄修得菩提正果。”
少女年幼无知,天真懵懂,分辨不出其话中真假。
感念师父与师兄恩情的她,顺从地将自己交给了他。
就这样,僧人同少女纠缠不清地度过了五个冬夏。
随着时间推移,最初只想一逞兽/欲的僧人,感觉自己与少女仿佛应验了初夜他拥着对方躺在柴房里讲的那个故事。
少女是观世音,他是毗那夜迦。少女的温柔与美好,一点点感化着他的心。
他开始犹豫与动摇,逐渐盘算起续发还俗,同少女结为夫妇,白头偕老。
然而,就在他下定决心的那天,皇都一闻名天下的佛寺传讯而来。
信中言道,他之盛名传至京都,朝廷下旨命他前往陛见,讲经论禅。
佛寺住持在信的结尾暗示道,若是他能博得皇帝欢心,将保举他为该寺下一任住持。
在权力与荣耀面前,僧人毫无挣扎地妥协了。
他将自己要下山的消息告诉少女,当时少女已经身怀六甲。
女人天生的直觉令她惊恐又不安,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道:“你是要抛下我吗?”
决心抛弃少女的僧人,握着她的手哄骗道:“不,我只是出游一段时日,很快会回来的。”
然而少女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用一个故事便能欺骗的蠢丫头。
她趁僧人睡去,偷看了住持写给他的书信,并言辞恳切地回了一封,讲述她与僧人之间的感情,希望住持不要将僧人从她身边夺走。
半个月后,僧人收拾好行囊,启程前却收到住持来信的严厉斥责,知晓了少女的所作所为。
信纸从手滑落,一切踌躇满志,勃勃野心化为泡影。
僧人悲极怒极,与少女发生了争执,并大打出手,盛怒间失手将少女连同她的肚子的孩子,一起推下了枯井。
而自己,则吊死在枯井前的千佛殿上。
在殿中一千尊佛祖菩萨慈悲双目的注视下,僧人的皮肉被飞鸟啄去,骨头风化成沙。
殿前而那口枯井中,开出了一丛丛醉人的花。
讲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皮影女童笑嘻嘻地问道:“你可知,我们为何知晓的那么清楚?”
皮影男童拍手唱和道:“因为,我们就是她的孩子呀!”
皮影女童突然道:“哎呀,娘亲叫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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