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裴鬼卿望着江川,眼神冰冷地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江川体内的噬血蛊已经开始发作了,但这副景象,与沈骁和那几个被用来试验的俘虏不一样,反而接近于那头发狂的老虎。
“呵,嗜血发狂,六亲……不认,吗?”
锁住咽喉的手使得裴鬼卿的呼吸变得极度艰难,明明离死只有一步距离,裴鬼卿脸上却无惧色,反而冷笑着将讥讽挤出牙关。
“噬血蛊,内心,稍有……动摇,便会引发蛊虫……被侵蚀成……这样,你也……不过如此……江川!”
而此刻彻底失去理智的江川已然完全不认得裴鬼卿,近乎狂暴,裴鬼卿再一出言挑衅,屠戮之意更是操控着他的手发力,青筋暴起,仿佛立刻就能拧断裴鬼卿的脖颈。
“也是,两年前……你将我……送到恶人手中,现在,杀了我……又怎会有……半分疼惜。”
此话一出,江川却忽然睁大眼睛,禁锢在裴鬼卿颈上的力道随杀意一起蓦然消失。裴鬼卿跌落在地,吃力地咳着吸入空气,而江川在松开他的那一刻,眼神仅仅只是清亮了一瞬,气血在脑内激荡,立刻又倒了下去陷入昏迷。
“哈……原来如此,噬血蛊……难怪。”
不虚此行。
今日这一惊魂变动,算是让裴鬼卿彻底明白了噬血蛊的真正效力。裴鬼卿挪动着自己的身躯,没有向他的轮椅,而是爬向了倒下的江川身边,支起上半身,伸手去触碰江川面庞,脸上的神情终究变成了苦笑。
“你是我的今生的劫数。”裴鬼卿喃喃低叹着,声音沙哑像是筋疲力尽了。
“悬壶济世为你,离经易道为你,我十年追随,在你心里,终究还是比不过你那所谓的道义吗?你可曾有过半分愧疚或是后悔吗?”
喉头疼的难受,裴鬼卿再难以说下去,只偏过头深深吸气,垂下的墨发贴在脸侧。他红着眼眶,想要失声痛哭,眼泪却早就流干了。
“什么?”自伤员营回来的叶君虔诧异地看着营帐门口的小药童,慌忙追问,“怎么回事?阿骁去哪儿了?”
小药童也被吓了一大跳,只颤颤巍巍回答道:“我同伙伴提起裴先生救了江川,将军就突然跑出来问我他们在哪儿,我说在临江的木屋,将军就上马跑出去了……”
“……”叶君虔心头一紧,转身便往马厩方向跑去,回头大声留了一句,“速速去找唐翮让他赶过来!”
噬血蛊的梦境里面,沈骁重新遇见了叶君虔,江川重新遇见了裴鬼卿。梦里的裴鬼卿还是三四年前的模样,有些清冷,又格外温柔,安安静静地走在自己身侧,仿若细水长流,就能永远这么相伴老去一般。
裴鬼卿的梦或许也是这样的。
江川转醒,逐渐想起来自己发狂时对裴鬼卿所做的事,转过头去望见裴鬼卿如今清瘦的背影,心痛如刀绞。本欠着裴鬼卿一句告白,如今怕自己已经没有这个资格说出口了。
裴鬼卿听江川吐息的变化,端着药碗回身,挪动着轮椅回到江川身边,先是将药碗放在床柜上,俯身下去扶着江川坐起身。江川的目光在裴鬼卿颈上那道被自己掐出的指印上多停了一会,愧疚的神色从眼中流露。
“抱歉,险些误伤了你。”
“没事。”裴鬼卿将药碗递给江川。
“用来压制噬血蛊的么?”
平平缓缓一句话直接挑明。江川望着裴鬼卿的眼睛,见裴鬼卿皱眉惊疑,便又云淡风轻地解释道:“阿染入浩气盟的时候与我说过。后来白鸿的传信上也提到了,说沈骁被向景用了这种毒蛊。”
裴鬼卿迟疑了片刻,合眼,低声将所作所为一一承认。
“是,我在为阿骁找噬血蛊的解法,需要用活人做试验。救你起来,也是为此。”
裴鬼卿未曾想到,他说完之后,江川却只是无奈笑了笑,全无怒气。转口问,“沈骁呢?”
“他醒了,伤势无碍性命,在静养。君虔陪着。”
江川如此平静,裴鬼卿反倒不安起来,紧攥着袖袍,如不愿接受一般突然向江川质问道:“江川!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何要对你下噬血蛊?!你便不恨我么?”
“负你太多,这是我的报应。更不敢恨你。”江川轻声,却认真地望着裴鬼卿的眼睛,“当年是我做错,抱歉。”
“哈……道歉?”裴鬼卿仿佛听到了荒谬的话语一般,悲悯又冰冷地看着江川现在的样子,失声笑起来。苦涩地独自一人笑了许久,才沙哑地说道:“你知道我忍受了怎样的凌辱和折磨吗?道歉……一句道歉又抵消的了什么!一句道歉可以让我重新站起来,可以还我清白之身,可以让我摆脱身缠蛊毒的梦魇吗?!”
裴鬼卿的声音穿透江川内心,自责之感始终挥散不去,“我知道现在道歉已晚,但有些事,我想说清楚。”
裴鬼卿没有发话,江川便继续说了下去。“我从没有要将你交给恶人的意思,那日带你上昆仑,只是借这个幌子引向景来,好动武夺回粮道。怎知发生雪崩,你被掳走实在我预料之外。”
“说这些是想让我原谅你吗?”裴鬼卿冷声问道。
“并不是。我并不奢求你原谅我。从未与你坦白,是因为我不想耽误了你。始终无法将你至于浩气盟之先,是我负了你。如今你我阵营两隔,我亦无能挽回什么。”江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多年前在扬州放河灯的时候,其实我偷看到了你所写下的愿望。”
裴鬼卿如被揭开伤口,恍然一怔,低下头去,握着拳的双手颤抖的厉害,声音嘶哑。
“闭嘴。”
江川却继续说了下去。
“我亦希望如此,但是我不配。”
“我让你闭嘴!”
裴鬼卿猛抬起头对着江川哭喊,双眼已然红了一圈。江川用带着悲悯的眼神望着他,裴鬼卿却再没有勇气多看江川一眼,落荒而逃一般地,推着自己的轮椅背身离开了屋子,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裴鬼卿的身影消失在了江川视线里。江川长叹,合眼挪动着身体躺了下去。不消一炷香时间,窸窸窣窣听闻门口动静,本以为是裴鬼卿回来了,睁眼却只见到哗然逼到面前的一杆□□。
“师……傅……”
沈骁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地张大着眼睛,面前景象刻刀一般生生割在眼里。
血污溅在墙上,师傅江川横尸血泊之中,胸口插着的,是自己的□□。
沈骁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呼吸逐渐变得粗重慌乱。正在此时,马蹄已接近门外,有人跳下马来,飞快的脚步声一直奔跑到门口。
“阿骁!出……”
声音戛然而止。
沈骁惊慌回过头,却看见叶君虔站在了门口,同样是惊恐而又难以置信的神情。
而唐翮,陆劫,裴鬼卿也先后赶到了这里。所有人都站在门口,但无人可以说出一个字,只有眼前的惨状在触目惊心的肆虐视野。
江川的尸体,尸体上沈骁的□□,在屋内的沈骁。
☆、五十七
一众马蹄沉沉地踏过三生路。
恶人取得大胜回谷。雪魔堂前王遗风等几位首领正论功行赏。陶寒亭正说着鼓舞士气的话语,身后千万恶人同袍的呐喊如同浪潮。沈骁站在中央,脑海中一片空洞。
一直到最后念到他自己的名字——
“十恶总司沈骁,夺巴陵县、瞿塘峡四座据点,击杀浩气统领江川,军功赫赫。因恶人众望所归,越级提拔,列极道魔尊之位。”
队列中所有人都开始为他欢呼鼓掌起来。
“击杀浩气统领江川”这几个扎人的字眼回响在耳畔,沈骁握着拳的手狠狠地一紧,咬牙心绪激荡之时,旁边却有一只手牵住了他。沈骁回过神,循着看过去,见是叶君虔正望着自己,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沈骁拂气,定下神走上前去接受封赏,脸色却凝重如铁。
“阿骁。”叶君虔低唤了一声。
“嗯。”
队列解散,沈骁与叶君虔两人站在雪魔堂外的空地。空中飘落的细雨滴在眼睫,无由来的孤独感满上心头。
沈骁抱着那套崭新的戎装,仰头望着恶人谷阴沉的天空,声音沙哑,甚至是悲愤。
“那种虚名,我宁可不要。”
叶君虔缄默不语。
两人像是雨中的雕塑。叶君虔站在沈骁身后一些的地方,目光追在沈骁侧脸,像是忧虑又像是同情。雨丝从沈骁眉心划落,晶莹的痕迹如同他在哭泣。本是英挺俊朗的身姿,此刻在叶君虔眼中,只多了一分落寞凄凉。
“师傅不是我杀的。”沈骁迟疑着转过身来面对叶君虔,低沉的嗓音融入雨中。
“你相信我么,君虔?”
“我信。”
这是叶君虔现在唯一能够给出的回答。只可惜世人却少有像叶君虔一般相信的。
恶人杀了浩气,本来没什么大惊小怪,更何况沈骁枪下早已怨魂无数。只是,如今是“浩气盟的统领江川死在恶人手中,取其首级的是其座下首徒沈骁”这一消息,在隐元会得到江川死讯大概之后,便传遍了整个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