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翮脸上多了一道细伤,细微到唐翮自己都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麻木地看着血沿着伤口渗出。
视线里多出了一只手。熟悉的纹金护臂,手指凑到极近,替唐翮拭去了伤口的血迹,白色手套上多了一抹鲜红。唐翮脸上残余着那不起眼的温存。
唐翮抱着千机匣回过神,稍缓过吐息,对陆劫道:“再来。”话刚收尾,陆劫却侧身,抬手摸了摸唐翮的头。
“你的精力所剩无几,再打下去结果显而易见。”从树上跳下来的白猫顺着陆劫的招手一路跑过来,咻地爬山陆劫的肩头。“今天天色不早了,你若不介意,明日继续。”
“明日,不可违约。”唐翮皱起眉冷冷地还了一句,转身便往烈风集走去。
多留意了一眼唐翮仍握在手里的面具残片,陆劫开口搭话,“你的面具坏了。”
陆劫走在唐翮身边,而唐翮一路合着眼似乎不愿见到陆劫一般,自然回答的声音也是没多少善意。“无碍,修好了还能用。”
“为什么不换一个?”
“不想换。”
“有什么重要意义吗?”
“没有。”
唐翮自做杀手以来都带着这一面具,不想换是真的,但细想数秒,重要意义倒是没有。关于这个面具真的有什么,唐翮首先想到的,是和陆劫第一次交手时的场景。
凌空向自己斩来的刀光,陡现于皓月之下的西域人。拉低的帽檐被掀起一角,露出琉璃一样的眼眸。漂亮而危险的微笑,在那一刻让人不由得痴迷,以至于几乎要忘记,自己已然置身于獠牙之下。
等意识到“死亡”的这一刻,那人却又忽然消失了。
那一次他的面具第一次被打坏,送去找人修的时日只好换了一副,等修好了便又换回原先的。
江湖上明教和唐门两派的弟子,因擅长隐藏行踪而最适合做杀手和刺客,因此不得不在任务中有意掩藏真容,独给他人留下神秘莫测的印象。
唐翮偷望了陆劫一眼,唐翮和陆劫都是戴着面具生活的人,只不过陆劫的面具是他的微笑。
“先生。”小药童叩响木门,昏暗之中静坐着的青年缓缓回过头来,垂下的青丝随之拂过背后。椅子两侧的轮子随着那双瘦削的手的推动而往前滚动,药童为他打开屋门,推着他往地牢的方向去。
腥臭的腐烂味道是从那间俘虏囚室里面传来的,里头关押的是几个浩气盟的人,当然,现在已经死了。轮椅停在铁栅门前,对面的那一间里关押的人见到裴鬼卿再度出现在此,一个个瞪红着眼睛,恨意酝写在眼里,扑上前仿佛想要挣脱脚下铁链,不断捶打着栅门,恨不能冲出来将人撕裂。
“裴鬼卿——你这个恶鬼——!”俘虏紧紧攥着铁栅,愤怒地嘶吼着。
裴鬼卿并不理会,由身后守卫将面前的这间牢门打开。守卫因这恶臭血腥而留在了门口,裴鬼卿却像是早就习惯了一般,自己推动着椅轮进入了囚室里,目光仔细地横尸在地的三人身上巡视着。
死相非常惨,皮肤都开始被蛊虫侵蚀,四处是破裂,脏器从胸腹的大洞翻出来,血液粘稠,流淌在地的基本上已经凝结成血块。
从裴鬼卿口中传出一声轻叹。“处理掉吧。”他低声说着,守卫得令将外头候着的人喊进来。
裴鬼卿也就扶着轮椅往回,背身要离开地牢之时,对面那活着的那人突然将手伸出铁栅缝隙,趁机狠狠一把抓住了裴鬼卿,用力将裴鬼卿从轮椅上拽了下来,拽到面前自己一头撞在了铁栅上面,粗重地喘着气。
“你做什么?!放开师兄!”曲兮吓一跳,跑上前去抓着那人的手臂拼命要分开他们,却因力气小压根起步上作用。
“你怎么会能这样冷漠地看着昔日同袍这样死在你面前?!裴鬼卿?!”怒不可遏的声音响彻地牢之中,守卫见状连忙上前,一拳将那人打趴在地上,将裴鬼卿夺下护着。
“先生,没事吧?”
“没事。”裴鬼卿淡淡说着,让守卫扶着又坐回了轮椅上。
“你这么做,还对得起你‘往生使’的名号吗!?”那人挣扎着爬起再度抓上铁栅来,将自己的脸死命往前挤,狠狠盯着裴鬼卿离去的背影,哭嚎一样凄厉的声音,“你良心何在!妄负将军一直以来想要将你带回浩气的苦心!裴鬼卿!你会遭报应的——!”
刺耳的字眼传到耳畔,裴鬼卿和着眼没有停留亦没有回头去看他,仿若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离开了那昏暗压抑的地牢。
“师兄,我们之前用的药似乎都没作用。”曲兮垂着纤眉,陷入苦恼之中。“噬血蛊解法我仍没什么头绪,师兄呢?”
裴鬼卿的声音显得冷淡了许多,如同事不关己。“地牢里面关押的那些俘虏,体格和修为都不够,亦没有强大的心智。噬血蛊对他们而言太过狠了,三日必死无疑。”
曲兮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间放着药蛊的小篓子,“那……为什么沈大哥现在却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恐怕不是。”裴鬼卿摇头,“如此毒辣的蛊毒,再强壮的体魄也不会一点事都没有,沈骁他只是强行压制着蛊虫,真到发作的时候,恐怕仍是会痛不欲生。但我只怕……”
“怕什么?”曲兮的声音里面越发不安起来。
“我只怕噬血蛊没那么简单。”
曲兮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绕到裴鬼卿身前,“没那么简单?裴师兄的意思是?”
裴鬼卿向曲兮指了指尚兽苑方向,继续说道:“往后也不用拿俘虏做实验体了。前些日子我们培养出来的噬血蛊幼虫,我问尚兽苑那边的人借了一头虎,去看看情况吧。”
“诶诶。好。”
曲兮应声跑到后边去推轮椅往尚兽苑方向去,经过三生路口那束缚着铁链的石碑。此刻暗暗一道影子闪现于石碑之巅,蹲了一会,立刻又消失不见。
尚兽苑的当家向裴鬼卿与曲兮作揖问候,便引两人前去查看那两头山虎,只是方向不是去兽场,而是一路往西,到了尚兽苑地界一角落,裴鬼卿才在那山崖之下望见一个虎笼。
“为何将它关起来?”
当家的令护卫将裴鬼卿护在身后,自己朝虎笼那走了一步,便发生了那惊人一幕——虎本就面容狰狞,当家的一走上前,便立刻纵身扑到了牢笼上,俨然随时要攻击的姿态,就像是刚才在地牢里对面活着的那两个人一样。
“不瞒先生,这头老虎被已经性情大变,像发了狂一样。”
“发狂?怎么说?”
“尚兽苑的猛兽皆是被驯兽师驯服的,无驯兽师的指令,不会扑咬伤人。而这头虎,植入蛊虫不日之后,突然发狂,将尚兽苑里其余二十几头虎,全部咬死了。我等伤了十几个兄弟,才将其擒获,因此关押起来,不敢放出。”
而正在当家的如此解释之时,老虎仍亮出雪亮的獠牙要在锁在,厚爪搭在栅栏两边,看样子是要挣脱牢笼。
“师兄……”曲兮俯身凑到裴鬼卿耳边,悄悄说道:“该不会……”
“在人身上是否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尚且不得而知。”
裴鬼卿话音刚落下,只听铁栅轰然崩断的声音。几个护卫一回头,竟见到猛虎已经挣脱出了笼子,断裂的铁栏穿过了腿部,但那头似乎浑然不觉的模样,奋力跃起飞扑上前,尖爪将两个护卫踩倒在地。
当家的抄起刀正要砍下去,却不料被闪身一刀看空,猛虎的血盆大口轻易就咬断了长刀,又挥爪将当家的胸口拉开三道血痕,随即就将目标转向了坐在轮椅上的裴鬼卿。
猩红而骇人的眼睛盯着裴鬼卿一转不转。裴鬼卿身后曲兮已然被吓白了脸色,裴鬼卿只是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袖袍,皱着眉但全然无惧的模样。
若果不是叶君虔在那一刻恰好出现救了场,裴鬼卿会选择自己出手。并直的手指正要伸出玄袍之时,一道金色长光横现于身前,在虎爪上拉出一道口子,随着溅出的鲜血而收回,接着是重剑呼啸的声音。
“君虔慢着,不能杀了这头虎。”裴鬼卿探身前倾张口高喊。
叶君虔闻声立刻收回剑势,反手转过重剑,将剑柄的一端送出,雷霆千钧的重量击在虎身一侧,发狂的猛虎旋即被击飞出数尺,昏死过去。叶君虔落定在地,将重剑背回身后,上前去将倒地的护卫扶起,又走到裴鬼卿身边。
“先生,没受伤吧?”
“你来得及时。我没什么事,苦了这几位兄弟。”
裴鬼卿摇着轮椅挪动到护卫身边,伸手打住伤口两端穴道。曲兮随之从小篓中摸出两条指尖长短通体透明的蛊虫,安置于两位护卫伤口一侧,退开一步吹响了虫笛。
“小哥哥,先行给你们这样止疼止血,过会和我回烈风集里包扎上药吧。”
“诶,好咧。”
叶君虔转过话题来,向裴鬼卿问道:“先生,您怎会来到这里?”
“……”裴鬼卿启唇,不经意地停顿了一小会,挽起微笑,以平常一般温和的声音,“是这样的,谷里药材又缺了几味兽胆,我看着战期将近了,就来问当家的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不料这猛虎忽然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