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回
随着殿外的一声苍鸣,怀仁飞快地往返一趟,将密封着的铜管呈上给皇帝陛下。呈上之后,他自己退在一旁,心怀惴惴地等待着主子爷发话,他亦想知道南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贾赦他……
宇文祜接过密报来,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僵硬了一下。但很快便抑制住了,他利落地取出密报来,眼睛寻找着自己想知道的消息,然后……手指渐渐握紧泛白。
怀仁在一旁用余光盯着自家主子爷,此时见到他的情状,不由得心中猛地绷紧,险些惊呼出声来。他是自幼伺候主子爷长大的,若说起了解主子爷来,怕是连太上皇老圣人这亲爹都比不上。这几十年里,他还从没有见过自家主子爷这样子。
虽然主子爷面上的神色未变,可他却分明看了出来旁的。在主子爷的脸上,他分明地看出了燃烧的怒火,以及慌乱与悔恨。荣侯贾赦他……定是出事了!
“吩咐下去,朕要南下海南,命太医院所有御医随行,明日必须启程。”
随着皇帝陛下的一声令下,整个皇宫都忙碌起来,为着圣上的南下忙活各种事宜。太医院的御医们也被急召入宫,一个个紧张地搜罗可能有用的药材,要把医药库搬空的架势。
同样热闹的,还有太上皇老圣人的大明宫。几个月之前,大明宫遭了当今圣上雷霆之怒,被砸了个稀烂。而这一回,仍旧是被砸了个无立足之地,却并非是皇帝陛下的杰作,而是由太上皇他老人家亲自出马的。
“……个混账玩意儿,难道不知道老子是为什么禅位的?要不是老子的身体承受不住,老子还能便宜了他?叫朕给他代班儿,他个混账玩意儿倒是使唤起朕来了?他怎么不把皇位也让出来呢?混账玩意儿!他就不怕老子让他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不就是为了个贾家小子嘛,不过是受了点伤罢了,他倒是跑得飞快,这要是朕快不行了,他怕也不会这么利索呢。朕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个混账玩意儿,还不是为了防着他走上歪道儿……哎呦,朕的身子啊……”
满宫殿的摆设,老圣人看着哪一件都不顺眼,嘴上不停地絮絮叨叨骂着,手上不停稀里哗啦砸着。他老人家这回可被宇文祜气得不轻,当着面就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跳着脚骂了起来。奈何宇文祜根本不愿意理会他那么多,留下代班儿的话之后,便甩袖子扬长而去。
为了南下,他要准备的事还多着呢。
老圣人的鼻子都气歪了,一甩手心爱的把件儿便摔了过去。他老人家这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这个不孝的东西。他身为一代帝王,不好好地顾着自个儿的后宫,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整日里跟个男人凑合在一起算什么事?他堂堂的帝王,若是在这上面不检点,谁知道会在史书上留下什么名声?到时候,宇文家的名声又该如何?
这个混账玩意儿,怎么就不知道轻重呢!
宇文祜却将他老子的骂声都抛在了脑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见到贾恩侯。他的恩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啊!
南海特种营指挥使的大帐里,贾琏面色冷肃地站在床边,床榻上躺着的正是他的父亲。在一旁,南安郡王亦是面色沉重,搓着双手来回踱步着,目光却不离正在为贾赦看诊的军医们。
这已经是赦大老爷手上的第三天,算上今天,他已经昏迷了三天两夜。
“现在情况如何,可知道为何仍在昏迷?”虽然从几位军医紧锁的眉头上已经看出了端倪,贾琏仍旧忍不住问道。他老子昏睡了三天两夜,而他就清醒了这么长时间。
许是贾指挥使的眼神太过冷厉,几位军医承受不住地弯下膝盖,跪在地上口头,“这、这……”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说他们只对刀枪外伤在行,如今已经处理好荣侯的外伤了,却不知道他为何仍旧昏迷不醒?
贾琏用力地抿了抿嘴唇,握成拳头的手指青白,若非如今正身在军营,他恨不能挥拳痛揍这群庸医一顿。可如今……贾琏冷冷地盯着军医们,知道他们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方摆摆手道:“罢了,出去救治伤员吧。”
几位军医如逢大赦,磕头谢罪之后,连滚带爬地出了大帐。南安郡王目送几人离开,方靠近贾琏两步,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恩侯吉人自有天相。这几个军医既然不中用,本王已经命人召集附近城中的名医了。另外,京中想必也知道了消息,圣上必定会派遣太医前来的。”
贾琏坐在赦大老爷的床边,仿佛没有听见南安郡王的话,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这样的情景,让南安郡王心中极为不悦。不管怎样,他都是当朝郡王,同贾家又是世交,乃是贾琏的长辈,他何以竟敢如此对待自己,简直一场过分!
只是,说起来贾赦的受伤同他有些关联,倒让他不好当场发作。贾琏如此的做派,恐怕也是心里对自己有怨了。这事倒是要好好解释解释,免得日后两家世交变成了世仇。
想到此处,南安郡王的脸上不由讪讪的,仍旧搓了搓手,道:“琏儿啊,恩侯这回受伤倒是我的失误。本以为那边的战事已定,能让恩侯到前线去捞些军功的。可竟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暗藏那许多死士,竟累得恩侯他……”
贾琏这时蓦地转过头来,打断南安郡王的话,泛着血丝的眼睛瞪视着他,道:“郡王不必多言,此事是非如何,他日自有圣上定夺。”郡王,且等着罪无可赦吧!
南安郡王的话被堵在嘴里,登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更可气的是,贾琏只不过丢过来这么一句,便又转回头去,再不看他一眼。南安郡王都要气乐了,他好歹也是一朝王爷,一军统帅,即便贾琏的特种营不归他统领,但在他面前也未免太过嚣张了吧?!
算起来,也怪他自己,往日太过给这父子俩面子,让他们都快忘记自己身份了。
他霍追,可是南安郡王,开国的四王之一;如今又统帅大军,刚刚赢得了一场国战,正是威名赫赫、功勋卓著的时候;背后又有太上皇撑腰,便是当今圣上心中不悦又能如何,还不是得依律封赏他的功绩。难不成,还能不赏反罚不成?!
哼,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南安郡王强自压下胸中的一腔怒火,冷眼怒瞪贾琏片刻,一甩袖子走出大帐。
贾琏大帐外,周奇等人皆站立在暗中,幽冷的眼神目送南安郡王离开。就是这个人,让他们有失使命,让他们保护的人受伤,让他们愧对主上。
昏迷之中的赦大老爷,并不知道这些身外之事,他此时正犹如身在梦里。
大老爷仿佛回到了当年充军边塞的时候,每当秋末冬初,塞外异族都要犯边打草谷,那便是他要上战场的时候。可惜,他并不是个勇武的兵士,身边的人一个个地倒下了,到最后就连旗子也倒下了。这些人,都是为了护着他啊。
也是他的运气好,当身边最后一个人也倒下之后,他得以遇赦还京。充军时,是几个人跟随于他的,这次回京他便带了几个坛子。那里面,都是他的恩人和战友。
行至一处城郊,他在一座破落的道观里过夜。这一座三清观,里面供奉的是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灵宝道君。让赦大老爷惊异的事,虽然道观已经破损不堪,连块带房顶的地方都不好找,三清的神像却皆完好无损,甚至色彩鲜明、神态清晰、栩栩如生。
也不知是如何的福至心灵,赦大老爷抱住一座神像的大腿,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絮絮叨叨地将自己这一辈子唠给三清爷爷听。
“老君爷爷啊,我不是个玩意儿啊,我不是人……我对不起祖父祖母,对不起儿子女儿们,对不起这些为我丧命的兄弟们……天尊爷爷啊,您都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都恨不得自己也能死在那沙场上,也省得日夜都铭心刻骨的……灵宝爷爷,你是不是也很喜欢宝贝啊……我如今每天都睁着眼到天亮,您教教我该怎么做吧……”
三清的神像前没有已经没有了蒲团,却不妨碍贾赦他跪下来,把头磕得梆梆响。直到磕得自己失去知觉,贾赦也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下。只是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仿佛看到了那些神像……在发光。
赦大老爷并不知道的是,等他儿子贾琏找过去的时候,破败的道观仍旧是那样破败,三清的神像却是完全换了个模样,残破不堪,便连轮廓都看不出来了。
大赤天太上老君的道场中,三清圣人盯着面前的一团灵魂之火,皆是默然不语。
因千年前商末周初的一场封神之战,他们仨没少挨鸿钧老师的教训,并规定了他们每隔段时间就要聚谈一回。只是,他们三兄弟之间实在无甚话说,每次见面都是相对无言。若非碍于鸿钧老师之命,必须处够多长时间,他们早就一拍三散了。
这回也不知是无聊太过,还是心血来潮,他们仨决定往凡间逛一逛。结果,就碰上这么个……倒霉孙子!
天知道这事是怎么闹的,他们仨不过是化作神像养养神,就被这倒霉孩子认了爷爷,被他抱着大腿哭诉了半晚上,还被蹭上不少眼泪鼻涕。这也就罢了,倒霉孩子偏偏还是个会沾光的,张嘴闭嘴地就叫“爷爷”,这是想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