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都很难想象要如何才能让一具两个月就会溃散殆尽的躯壳在世间停留那么长的时间,来自于地狱的,来自于神国的,甚至来自于远渡重洋的异国的,他已经不记得究竟吞噬了多少宝物补充身体里的灵力,也不记得这具身体是如何变得越来越虚弱。
只有身体实在扛不住的时候,他才会回到固有结界的最底层,一路往下走进他的陵寝,躺进棺椁,盖好盖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慢慢等待着身体恢复到可以行动。
他不敢待很久,总是害怕多待一会,就会错过什么。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他认识了很多人,也忘记了很多人,他麾下的妖怪占据了越来越多的疆域,他的名字渐渐变成了不能被说出来的存在。
当有一天,他从棺椁中坐起,身体依旧毫无起色之时,他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他不得不舍弃一些东西来减轻身体的负担。
最先被放弃的是记忆,他将记忆抽出封在坛子里,一个一个在架子上摆好,他渐渐忘却了过去,渐渐忘却了自己是谁,有时候他看着一个个封好的坛子,他知道这个坛子里封着他的童年,那个坛子里封着他的过去,但是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莫名地悲伤,泪流满面却不知为何。
时光流逝,当记忆无可舍弃,他开始放弃其他的一些东西,理性,渴盼,祈愿,他逐渐逐渐地变成了一抹苍白的影子,只记得自己要活下去,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只有偶尔午夜梦回,心下掠过一抹极绚烂的金色,才会恍惚忆起自己要带某个人回来。
是谁呢……
忘记了……
手下的势力开始四分五裂,他也懒得去管,舍弃的越来越多,他的精力也越来越少,只日复一日疲倦地逗留在宫殿中,在旧友担忧的表情中故作无事。
他不管,不代表别人不会打过来,某一日沉眠惊醒,见宫殿倒塌大火烧山,惊怒交加下杀得天昏地暗,才叫人想起这位沉寂了几十年的大人乃是令高天原俯首讲和的强者。
一时间,风声鹤唳。
却不知他在此之后虚弱不堪足足在棺椁里躺了几十年才有力气起身,隔壁山头的小狗崽已经长大自封为犬大将,和人类公主相恋死在外头,妻子直接把年幼的孩子丢给他寻求庇护,他看着幼犬金色的眼眸沉默良久,默认了宫殿里多出一个稚嫩的气息。
后来幼犬长大离去,远远传闻四魂之玉碎裂消失,他久违出了趟门,带走了四魂之玉中的心之圣洁,顺便看了一眼幼犬喜欢的人类。
呵,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呢。
心之圣洁在他手中被分成了两份,一份被他送给了研究人造人的德国魔术师,还有一份……
是了,还有一份被他做成了玉玺模样,那时他已然感知到了世界对自己的排斥,因而提前为自己留下了后路,玉玺里封存了他全部的力量,满屋的记忆存了大半进去,余下小半小心留下,在迫不得已进行转生时,仔细封印进死去的婴孩体内,在这具身体足够强韧之时才会解开。
转生的身体是鬼灯为他挑的,那时他除了还余了些理性外和游魂也没什么分别,因而很轻易地就完成了转世,从头开始。
脆弱的孩童,到傲慢的少年,恢复记忆,令咒,召唤,黑泥倾泻而下,他默默看着躺在一片污浊之中的少年,蓦地张开了眼睛。
“好久不见。”他说道。
“好久不见。”他回应道。
一个是青涩的少年模样,一个是成熟的青年模样,衬衫披着鹤氅,长衫搭着轻裘,极相似的眉眼,极相似的气质。
相似得,就像是同一个人。
举目四望,周围又变成了圆形的甬道。
光怪陆离游荡而过,满是点与线的眼眸中,霎时被艳丽的色彩占满。
终于突破了,那道要命的瓶颈。
两人相对而立,几百年前的,几百年后的,同一个人以这种荒诞的形式完成了相见。
接下来……
“来谈谈吧,盖亚。”
“来谈谈吧,阿赖耶。”
两双黑如点漆的眸子相对,异口同声向这个世界发出了诉求。
甬道扭曲,回荡起不似人间的声响。
“谈谈吧……法外之人。”
第53章
虚幻的声音回荡在扭曲的甬道之中,不似男声,也不像女声,仿佛无数声音交杂在一起,摩擦混合出这般奇异声响。
来自于世界意志的声音。
“谈谈吧,法外之人。”
当百般算计都无法将其存在彻底消磨的情况下,只能选择用交谈解决问题。
作为那个被百般算计的人,无论是梦中经历了糟糕百年的青年,还是记忆尚未完全恢复的少年,都对这个世界全然没有任何好感。
唯一的区别是,青年尚算不失礼数地道了一声“日安”,眉眼间自有一番雍雅气度,而少年则漫不经心地扬眉冷嗤一声,唇角勾起便是万分的傲气张狂。
“你便是同他客套,又有何用?”少年问道。
世界意志绝不会因为他们的一两句客套而动摇,也不会因为他们的冷待而发怒,说到底世界的意志就像是一个设定好的电脑程序,勤勤恳恳运转着维护这个世界,并且除去其中会扰乱规则的存在,根本没有任何好恶可言。
“这个的尽头,是哪里?”青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大抵,是根源吧。”少年轻笑,低头看向脚下无尽的黑暗,“万物的根源。”
他们仿佛在发出诉求后便无视了世界意志的存在,自顾自地面对面开始交谈起来——世间能有多少人能像他们一般有幸,几百年前与几百年后的存在能够以这种方式相对。
“那这里,又是哪里?”青年环视四周,甬道扭曲簇拥成奇异的色彩,折射着令人不适的光斑。
“大概……”少年伸手轻轻碰触眼前的光斑,色彩诡异的光斑在他的指尖溃散,落进脚下的黑暗之中,“是圣杯内部。”
倾泻的黑泥将迪卢木多和京极彦带到一切开始的时间点——圣杯记录中开始的时间点,第二次圣杯战争开始之前。
只不过迪卢木多存留着记忆,而京极彦却因为“根源”中的黑泥,被强制扣留在了圣杯与令咒的通道中,通俗来说,他被困在了令咒之中。
所以当令咒消失,虽然青年因此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却也打开了那条通道,让被封印的少年得以逃脱出来。
“是吗……”青年轻轻吐出口气,“欢迎回来……”他面容上流露出放松的色彩,就像是完成了一件重任一般,任由身形化作灵子飘散,仿佛下了一场洋洋洒洒的雪,飘飘洋洋尽数落在少年身上。
少年闭上眼,灵子沾在他身上,渐渐如雪般融化进他的身体,当初不得已断开联系的某一部分灵魂重又回到了他身上,久远的记忆一点点填塞进脑海,那些脑海里前后矛盾的故事,空缺的时间,终于在这一刻全部回来了。
还记得他曾经制作过的玉玺吗,从制作的时候他就在防备着世界的算计,特意将玉玺做成了两部分。
没有谁能比他更了解自己,所以他很清楚当封印在肉体上的记忆恢复后,自己绝对会立刻去取回玉玺。
当这个时候,他取回的是封存在玉玺第一部分的力量,以保证他暂时的生存。而玉玺的第二部分则被封印着,直到他被此世之恶送回过去,囚困在令咒之中时,那一部分才满足条件打开封印,放出早早做好的准备。
按照Akuma的制作方法,以存留下的部分记忆为载体,一半的心之圣洁作燃料,还有一小部分灵魂驱动,制作出了青年模样的存在。
而剩下的全部记忆,被封印在了那一小部分灵魂中。
青年会顺着原本的历史轨迹一路行进,被召唤,远渡重洋,穿越时间,因为他只有自己“应该”有的记忆,所以世界不会察觉到任何异样,给世界意志一种可以轻松处理的错觉。
什么样的敌手,用什么样的攻势,世界从来是最吝啬的存在,所以它被青年这个披着脆弱皮的病毒蒙骗,利用伊邪那美制造的通道把人送到了圣杯内部,准备经由根源彻底把这个麻烦的病毒丢到世界外侧去。
图穷匕见之时,最后的记忆封印被揭开,青年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和少年融为了一体,彻底成为了“京极彦”。
“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京极彦拢起鹤氅,仍是少年模样,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疏冷成熟的气息,“鉴于我们都没有玉石俱焚的打算。”
他的脚下就是这个世界的“根源”,虽然一个人硬抗一个世界把它彻底毁掉比较困难,但是如果是真的不要命的话,毁掉一半还是做得到的。
小看了京极彦的下场,就是世界只能任由着他漫天要价。
“你的条件。”许久之后,甬道里响起了来自世界意志的声音。
它们妥协了。
世界意志的首要职责便是守护和维持,因而衍生出了盖亚和阿赖耶两大抑制力,它们不可能看着京极彦毁掉“根源”,要知道哪怕只有一丁点损毁,都有可能把这个世界导向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