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事前所未有,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这世上便是有那么一群人,毫无底线,毫无坚持,迎利而上,如闻臭而来的苍蝇一般令人讨厌。
但这回,孟脩祎还就是要借这群讨厌鬼的力。
此事谁出头,必遭攻讦,那奏表实在不好上,那些宗亲便在底下议论,又“恰好”让一些路过的大臣听到,大臣必与其争论,宗亲便大义凛然道:“此我孟家家事,干诸位何事!”
皇帝要册后还是要立皇夫,说来说去,都是他家的家事,历代强势的帝王,娶妻是不看大臣脸色的。
如此嚣张言论,大臣自是不甘,反口驳道:“天子无家事,家事即国事,我等有劝谏之责,岂可坐视不理!”
就这么一来一回地争论起来。孟脩祎还没发声,底下便引经据典地争了一回。
她便坐在建章宫中含笑听着各处传来的消息,顺便指使锦衣卫寻一个根本站不住脚的由头将那反对得最响亮的几位下了诏狱。
☆、第八十三章
能在朝堂中屹立多年而不倒的,绝非什么蠢人。
陛下口上不说,行动却非常诚实地说明了立场。大臣们都很生气,陛下这样真是太不像话了!众臣纷纷找上了原为御史大夫,现今已位居五相之一的汲盎。
汲盎深得御史之精髓,最敢犯言直谏。往日陛下倚重他才能出众,且忠心可鉴,非但不曾怪罪,每每都是虚心纳谏,乃至将他提到了丞相的高位。
众人相约赶到汲相家中,正逢汲相要出门。
众人见他脸色不好看,便预备长话短说,将来意道来。谁料才一开口,汲相便打断道:“诸位之意,老夫已知,老夫这便是入宫,匡正圣上!”
众臣大喜。
此事一出,让他们深觉危机,那些投入诏狱的大臣连个罪名都找的马马虎虎,如此随便,谁知下一个回不回轮到他们?再且,女帝立后闻所未闻,真让陛下做成此事,大晋还有什么风气可言?
这些老臣哪儿看得惯这般,势必要阻止陛下犯错不可,只是残酷无道的锦衣卫在那杵着,且陛下看来颇为坚决,有几位大臣便不大敢直谏,倒是也有几位大臣要与汲相同去的,又恐这么多人一同前去,有损陛下威严,到底是皇帝,劝谏是一回事,太过冒犯是另一回事。
几下计量之下,最终只吏部尚书随汲相同去。
吏部掌天下吏选,吏部尚书被人称作“天官”,可见其重要。由吏部尚书陪同汲相一同觐见既不会显得是他们在逼迫圣上,也不会显得没分量。
二人气势汹汹冲到建章宫,孟脩祎正在苦思明日要用什么法子将暮笙留在家中,外面这大风大雨的,太危险,还是待风平浪静再让暮笙出门的好。况且,她这回做得的确有些过分,也挺不折手段,暮笙未必喜欢她这样。
正想得入神,便听宦官来禀,汲相与吏部尚书求见。
孟脩祎坐正了身子,正色敛容道:“宣。”
这间皇帝用做书房的殿宇,吏部尚书也来过多次,却从未有哪一回是如此次这般肃杀。皇帝端坐在御座上,神色平静却暗隐汹涌杀意,仿佛一言不合,他们就将到诏狱去待着。
“二位爱卿免礼。”待二人行过礼,皇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来,赐座。”他们来做什么,皇帝自然清楚,这是他们第一回就立后一事进谏,若不狠狠打回后,往后只怕还没完。
吏部尚书亦步亦趋地跟在汲相之后。
汲相大大方方地坐下,秉着玉笏奏道:“臣等,为陛下所做错事而来,望陛下允臣直言。”
孟脩祎稍稍朝前倾了倾身子,“哦?”了一声,便郑重道:“卿为丞相,辅佐于朕,朕有过,自当指出,卿但说无妨。”
汲盎低首望着玉笏,语气不偏不倚,极为正直:“锦衣卫近日捉了几位大臣下狱,不知陛下可知此事?”
孟脩祎颔首:“锦衣卫听命于朕,朕自然知晓。”
“那么,不知那几位大人所犯何罪?能劳动天子亲军?”
“自是有人密告几人素行不端,为朝堂风气,朕理当问个明白。”
“那么眼下,陛下可问明白了?再者,是何人,敢告朝廷重臣,且能将话递到陛下耳中?所谓素行不端,又是如何不端?”汲盎如他往日一样,切中要害,从不客气。
孟脩祎一笑:“既是密告,朕岂能说他名?至于如何素行不端,待锦衣卫审过,便有分晓,汲卿不必太过着急。”
汲盎皱眉,腾地直起身,顿首道:“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今有人密刺朝臣之过,行为何其阴暗,陛下却与此人保护,几位大人乃重臣,素来敢于直谏,事陛下至恭,未尝有过一丝不敬,陛下不问是非黑白,便将人下狱,未免有失公允,令臣等寒心!”
吏部尚书听他这话说得着实厉害,不由心下颤颤,然见其顿首,也未曾犹豫地一同伏首,以示附议。
那一点笑意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孟脩祎冷声道:“朕何曾滥杀无辜,丞相多虑了!”
汲盎倏然抬首,瞪眼道:“人已在诏狱关着,生死不知,这还是多虑?陛下所言素行不端,臣不知,然陛下欲滥杀无辜,已是人赃并获!”
“汲盎!你放肆!”孟脩祎拍案怒起,“你是嫌外头□□逸,也想到诏狱里头待着去么!”
汲盎望着对他多有倚重,从不曾疾言厉色的君王,心头是一片痛楚,他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陛下要册后还是要立皇夫,于他而言,是两可之间,虽说从古至今从无先例,可陈规就是用来打破的,否则世人何以用墨守成规来讽刺人不知变通?
让汲盎心痛,不能接受的是,他英明的陛下,为达目的,不折手段。那些大臣,不过仗义执言罢了,本为能臣,今却在诏狱,而庞中直,酷吏耳,今大受重用。
汲盎平静道:“倘若昏君当道,臣宁可在诏狱中,至少心安。”因谏获罪,他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读书人的风骨!
孟脩祎盯着汲盎,怒意如火在烧。吏部尚书几乎要吓死了,他忙膝行向前:“陛下,汲相太过忧心圣上方口不择言,他是一片忠心,望陛下莫要怪罪。”
孟脩祎扭过头,看着连连叩首的吏部尚书,道:“你可赞同汲盎?”
此时说赞同,说不定就要陪汲相一同去诏狱了,可若说不赞同……吏部尚书并未多犹豫,坦然顿首道:“臣赞同汲相所言。”
孟脩祎花了大把的心力与时间剔除了朝中的蛀虫,留下精明强干之臣,这吏部尚书平日里是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实则心中有一杆秤,涉及底线,寸步不让,当初,她就是看中他这点端方不失圆滑,方让他入主吏部,掌天下吏选。
眼下看来,倒不如选几个真正的应声虫,到底耳边干净!孟脩祎越想越恼怒,她盯着吏部,森冷道:“卿不惧死乎?”
吏部尚书回道:“臣惧死,更惧于心不安。”
话都说到这份儿,孟脩祎怎么忍心让这两位忠心耿耿的大臣不得安心,她已怒极,正要开口让他们到诏狱里蹲着去,便见有宦官一路小跑着来到她耳畔说了句话。
说毕,宦官便低眉顺眼地退下。
孟脩祎闭上眼,压下满腔怒火,平静了会儿心气,方缓缓道:“朕会放人,非因朕以为所行有误,只因公等良苦用心。”
这是皇帝让步了。
危机解除,吏部尚书舒了口气。
汲盎干脆利落道:“陛下英明。”
“卿家可还有事?”
“无事,”汲盎所行目的达到,近日来一直处于忧患的心宽了不少,陛下到底顾忌着他们忠心,她并非真的任性到不管不顾,对大臣而言,这便是最好的答复,恭恭敬敬地施礼:“臣告退。”
孟脩祎一点头,汲盎便直起身,后退几步,而后转身离去。吏部尚书目瞪口呆地望着汲盎潇洒的背影,心下直呼,汲相,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了?还没乘胜追击,规劝陛下立后的事呢!
“卿还有事?”孟脩祎强忍着烦躁问道。
刚才惹恼了陛下,再单枪匹马的往枪口上撞一次,吏部尚书万万不敢,惶惶道:“臣告退。”
孟脩祎挥挥手,目光随意落在一处,眼神如在笼中挣扎的困兽,焦躁不安。
待吏部尚书也退下,孟脩祎起身,往后殿去。
适才宦官来报,上卿来了。
碍于暮笙,皇帝不得不忍耐住了自己涌动的暴戾。
她知道,暮笙不会喜欢看到她如此对待大臣。她要册她为后,是想能光明正大与她携手,也是要给她惊喜,若是因在过程之中反倒惹得她不快,岂不是舍本逐末?
孟脩祎是皇帝,大权在握,因她的身份,她对生命有种矛盾的看法。她爱民如子,天下苍生她皆多有爱护,竭力为百姓谋利;但,就因她的目光是放在整个天下,她有一种谁都比不上的大局观,故而,在面对某些人的性命之时,即便明知他们无辜,但为大局计,牺牲在所难免。
这回,虽非为大局,为她个人之事,她亦是如此。强势的帝王大多不喜大臣染指他私事,她要立后,是她的事,与人过一生的是她又非大臣,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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