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她为何在此?还变了样子,乃至连人称她的名姓都不同了。父亲没有杀死她么?可她分明记得生命的尽头的那种感觉。仿佛置身于沼泽之中不断下沉,下沉,再也无法浮起,陪伴她的只有永恒的窒息与黑暗。
“沙沙——”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进来了。
裴昭睁着眼,望向声音发出那处,不过片刻,便出现了一道窈窕的身影。那人着简洁明丽的襦裙,装扮十分得体,在见到她那刻,琉璃一般清澈剔透的眼眸微微一亮,步履轻盈而规矩,走到榻前,屈身道:“薄太医,你醒来了。”
裴昭点了下头,道:“你是?”因刚醒来,她的声音听起来便有些低哑。
女子伸手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简洁道:“我是御前侍奉的侍女,名作子衿。已退热了,那就好。”她收回了手,很是亲和地笑了笑:“最要紧的便是你背上的伤了,幸而未伤及筋髓,养上几月也就好了。”
裴昭感激地道了谢。陛下既派了她来,必有话要传,她便不再开口,等着子衿说话。这也是最为稳妥的做法,她眼下对自己所处的情势半分不解。
子衿果如裴昭所料,退开一些,在坐榻上跪坐下来,语调不急不缓,却又不失关切地说道:“大人蒙冤之事,陛下已令人彻查,太医署中有如此勾心斗角,乃至害人性命之事,陛下万分惊怒,已罢免了医监之职,想必不需多久便能还你清白了。”
太医署?裴昭皱了下眉,她欲知道得更详细一些,便引着子衿说下去:“那害我之人是何人?”
子衿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都如此明显了还不知么?那人已将她打了三十脊杖,若非她命大,恐怕早已入了黄泉。难怪人人皆道薄太医醉心医药,心思纯良。她解释得很是详尽:“是廖太医害了你,早前他设计你煎错了一罐药,又买通了医监与你定罪,先打了你三十脊杖。他如此费心构陷,是因新缺的医正之位,廖太医本以为自己医术高明,有望升任,不想你的本事更为精湛,他恨你挡他道路,便欲除你后快。”
原来是权势倾轧,不论地处何处,但凡有人,便要争先,薄暮笙是无意之间卷进去了。裴昭渐渐明白,那薄暮笙必是经不住刑死了,而她幸运地占了这具身体。
这叫什么?借尸还魂?
她记得《阅微草堂笔记》中有载,通州钱氏女卒而复苏,呼曰:“此何地?吾缘何在此?”家人与镜,钱氏照而大恸:“此人非我!我非此人!”
现在,她就如那钱氏,由裴昭变作了薄暮笙。
死都死过了,她对自己如此匪夷所思的奇遇并无惊恐,只是……此等荒诞之事,若是为人所知,怕是要将她做妖孽缚起一把火烧了吧?
她曾是裴昭的事怕是要永远埋葬在心底了,眼下最为要紧的便是要打听安国公府的情势如何,母亲还安好么?哥哥可回来了?还有外祖父与舅舅们,他们可发现她已不在人世,可看透了父亲的真实面目。
☆、第三章
子衿将事情始末说明后,便欲走了。走前,子衿微含笑意,安慰道:“陛下即位三年,行事果断,赏罚分明,此次既已查明大人受了委屈,必会还你一个公道。”
她这般说法本是欲定暮笙之心,好让她安安心心地养伤。然而这话落入暮笙的耳中,却不啻为惊雷。
她死之时,分明方延平元年,陛下是去岁之秋登基的,临朝不过半年,落到子衿的口中,竟是即位三年。暮笙惊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子衿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延平三年四月初十。”说到此处,她忽想到薄太医先前是昏迷的,恍然以为她是想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便周到地添了一句:“大人昏迷了七个时辰。”
暮笙的脸色倏然惨白,她死了两年了,竟已过去两年了!两年时间,能发生多少大事?她慌忙望向子衿,本欲问她如今安国公府是怎么一个情形,微微启开朱唇,对上子衿眼底那一抹精明的探究之色,暮笙及时地打住了话头,牵出一抹浅浅的笑,客气道:“多谢姑娘告知。”
子衿微微一笑,起身福了一礼:“便不打扰大人休养了。”
暮笙艰难地撑起了一些,歉然道:“卧伤在床,不好相送了,容我失礼,姑娘好走。”
子衿走后,便未再现身。暮笙稍加思索便知,她必是奉命而来的,不然她身为御前侍奉之人,实在没有理由来探望她一个小小的太医。接下去数日,照顾她的是一名作阿芸的宫娥。小姑娘身量娇小、活泼善言,与暮笙很是相熟。暮笙装作不经意一般地问了安国公府的一些情形。
阿芸便话唠一般地将她知道的都说了个遍:“安国公是陛下肱骨,我还远远地见过他一次呢,温文儒雅,风度从容,看过就忘不了。”
暮笙含笑听着,又问:“听闻裴大公子不似其父文质彬彬,反与外家学了武功兵法,可是有什么缘故?”什么缘故,她自是知晓得清清楚楚,哥哥喜爱行军布阵,自小便想学外祖父,做一个保家卫国、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外祖父最疼他们兄妹,哥哥愿承他之志,他岂会不喜?得了父亲与母亲的同意,便将哥哥接到狄府,从小与几位表兄一同教养。
阿芸摇了摇头,似有些疑惑:“倒是不知呢,裴大公子两年前入了御林,狄家也起复了,只是并不怎么荣耀,狄家儿郎之中没有身处要位之人呢。”
得知哥哥与外祖家皆安好,暮笙稍稍安心了一些,正欲再试探母亲如何了,便见阿芸眼睛忽然明亮了起来,略带兴奋道:“裴三公子去年春闱拨得头筹,殿试点了状元,可谓春风得意,前程似锦,听闻他面貌俊秀,辞采出众,每有新句,不出一二日便得众人传唱。我也好想见一见呢。”
裴铭?暮笙不安地蹙了下眉,裴铭是父亲一房妾侍所生,比她只小了一月,据闻他的母亲生他时难产过世了,府中谁都不会说起她,就连裴铭也如隐形人一般,在府中无声无息的,母亲并不苛待他,却也不疼爱,只照份例与他衣食银钱,父亲也甚少将目光投放在这庶出的幼子身上。
这样默默无闻的一个人,却忽然一鸣惊人,暮笙总觉得怪怪的,她与裴铭极少碰面,十几年来却也没少见他,是一个十分沉默寡言之人,眉宇间总含着一抹噬人的阴郁,与阿芸口中为人注目的世家公子判若两人。
这其中疑云重重,本身她之死便是最大的疑窦,只要解开父亲为何要杀她,余下的想必也能迎刃而解。暮笙笑了笑,亦作向往之色:“听你这般形容,我也想一睹裴三公子的风范了。”
阿芸惊讶地望着她,叹道:“薄太医,你,终于像个女子了。”
暮笙便有些心虚。她并不知原来的暮笙是什么样的,听子衿与阿芸的形容应当是在平日稍有些木讷,与寻常之事皆不上心,唯独痴迷医术的一个人。
说来也怪,她还是裴昭之时,从未留心过医术,但那日,阿芸送了汤药来,她皱着眉试探着小小抿了一口,脑海中便立即闪现出这碗黑黢黢的汤药之中所用的药草,乃至每一味药的分量都能摸得准。阿芸来收药碗之时,她还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再加一钱甘草吧,太苦了。”
那时阿芸也是如现在这般大惊失色,而后便笑嘻嘻地道:“还是头一回见薄太医怕苦呢。”
原来的那位薄太医是不怕苦,但是她怕啊。暮笙也只笑笑,并没有说什么,时日一久,她的不同总会现出来,与其到时一味伪装解释,不如现在便坦然一些,让别人习惯。即便有人疑心她性情大变,还能说她不是薄暮笙么?只需寻个由头搪塞过去便是。
就如此时,阿芸惊叹过后便又如常说了起来:“大人想见还不容易?寻一休沐日打听打听便是,我就不行了,不到年岁,是不能出宫的。”
暮笙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说起来,大周比前朝不知开明了多少了,承平帝是女儿身,那时宰相谢恒亦是女子,两位一起致力于女子的地位提高,特设了鸾台上卿这一尊位,又经继元一朝,而今女子若有才华也可入朝为官,便如暮笙,就做了太医,若无那一死结,至多一年,她也是要入宦海沉浮的。
只是,为保护大内的机密与安危,宫娥与宦官的监管仍是十分严格,进出宫宇亦设重重关卡,宫娥要出一趟宫,殊为不易。
阿芸性情开朗,黯然了片刻,便又是活泼开朗的模样:“大人若亲眼见了,可要来告诉我,那裴三公子是不是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好。”
暮笙笑着点点头:“好啊,我定不忘来告诉你。”她说着,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了开去,“说了裴大公子与裴三公子,裴二小姐呢?她如何了?哦,还有她的母亲?据闻安国公夫人年轻时候是一美人呢,不知到了暮年,是否风韵更盛。”
阿芸不可思议地看着暮笙,慢慢地摇了摇头:“薄太医,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裴二小姐两年前便没了啊,二小姐过世不过三日,裴夫人便因哀痛过度,也跟着去了,此事在那时引起轩然大波,陛下还亲自登门祭拜,你……不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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