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大费周章,可不就是为了揭穿哈迪斯那些拙劣却可恨地十分奏效的手段,好分裂这对夫妻的感情。
对她内心的剧烈翻涌,阿多尼斯自是无从得知的,也没从她那掩藏得极好的语气中感受到几分熟悉来。在叱责她一番,他不屑与她再争辩下去,又清楚自己赶她不走,他索性不再在此地逗留,沉着脸,沿着迎风静静摇摆的金穗花铺就的灰毯,往冥王处理公务所在的宫殿去了。
阿芙洛狄特唯有解除了泉眼的状态,眼见着就要功亏一篑,也顾不上会否惊动梦外的冥王本尊和创造梦的修普诺斯了,咬牙动用了盖亚之前赐予的剩下的那部分神力,好摆脱她与对方之间的神力差距的影响,匆匆跟上植物神的步履,竭力思索着该如何是好。
阿多尼斯不知她就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沉默地走着,一方面懊恼着自己太过无能,需要拿这些琐事去烦扰忙碌的陛下,另一方面又分了点心思,琢磨陛下那古怪的态度是意味着什么。
等他经过遗忘之河勒忒时,耳朵蓦地捕捉到箭矢熟悉的破空声,他心神一凛,头也来不及回地迅速往边上一闪,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一支簇新的金箭。
阿芙洛狄特!
阿多尼斯来不及细想,更多金箭就接二连三地射了过来。拉弓引箭的爱与美之神俨然是发了疯的鹰,连仪态也不管不顾,只愠怒地亮出锋利的嘴甲,对她瞄准的猎物又撕又咬。
他无暇去想她是如何出现在此处的,只凭躯体的柔韧灵活躲避着,一路退去,结果不慎一下踏空,身形一歪,直接坠入了水流湍急的勒忒河中。
“哎呀!”
阿芙洛狄特被惊得当场花容失色,连从爱子那特意借来的弓箭都弃了,心如乱麻地就朝勒忒河跑,金色的发鬓被涔涔的冷汗打湿,偶尔凝结成圆珠,绝望地滑下苍白的香腮,常被情郎亲吻的薄唇此时一点血色也无,还被雪白的贝齿咬出了深深地痕迹。
这乌黑透了的河水就如冥王的心肝,丝毫不知她满心满眼的痛苦,如咬了猎物的猎犬般得意地咆哮着,气势汹汹地向前翻涌。
哪怕这只是个逼真的梦境,被困在其中的阿多尼斯却是真实的。又有谁知道,落入忘河中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结果呢?
“噢,阿多尼斯,我最心爱的少年,我至渴望的珍宝,自然最完美的杰作呀!”阿芙洛狄特已然泪如雨下,一边狼狈地趴在河岸边,一边不死心地遥遥望着,嘶声大哭:“我不过乞求你也付出我对你一半的爱慕,就甘心受你的全盘管束,为何总对我视若蛇蝎,却愿被真正的毒蛇的巧语蒙骗?如今你胜利了,狠心地宁可叫自己遭遇不测做代价,也要残忍地杀死一个卑微地渴望你爱情的不幸俘虏,叫她心如死灰!”
“婚姻的守卫者,得不到丈夫爱情的可怜的赫拉呀,你大可以张开嘴来好好嘲笑我了。”阿芙洛狄特的泪水似决堤的洪流般,越是感到悲戚,就越是止不住:“我——”
她的哭泣嘶喊戛然而止。
这是因为,一旦梦境的主人遇见了剧变,梦中的世界便被夺走了支持,彻底崩溃了。
而在下一刻,正面无表情地与试图获得自由的儿子讨价还价的冥王陛下,就诧异地见到恋人缓缓地睁开了眼。
“哈迪斯。”
盯着这张理所当然地凑过来,属于骗子的可恶的脸,阿多尼斯眯起了眼,冷冰冰地问:“愚弄我的游戏……就是那么有趣吗?”
哈迪斯:“……”
☆、第四十九章
阿多尼斯故意摆出极冷淡的姿态,实际上心绪已成了一团乱麻。
他无疑对哈迪斯利用自己失去记忆来强行歪曲是非,颠倒黑白感到愤怒,但叫人无奈的是,于这期间他又的的确确对冥王产生了恋人之间的温情,是一直生活在孤独中的自己渴望的。
再不想原谅这严重的过错,也不舍得就此抛去难能可贵的宝物。
正如慷慨的阳光固然能为碧绿的植株温柔地注入生命,支持它茁壮生长,而在炙夏时分,那火辣辣的日光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足以将叶面灼考得翻卷过来,花瓣枯萎,绿茎干瘪。
却绝不会有绿灵因此憎恨这份反复无情。
一脸冰霜的冥后在暗自纠结为难,而很快明白了这句质问和漠然的眼神意味着什么的冥王,则前所未有地当场石化了。
还被关在他体内的果实也明白大事不妙,不仅乖乖地闭上了嘴,还老实地大气都不敢出,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淡化到极致。
不为别的,只因它能清楚地感觉到,连那天空之主、万神之王的震怒都无法动摇分毫的伟大父神,此时握着双头杖的手竟然……
在微微颤抖。
这叫它也跟着由衷地害怕,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了。
这段时间被骗得极惨的阿多尼斯窝着火,见他面对质问一声不吭,只直挺挺地立在原处,更感到这口气发不出来,深吸了口气,冷冷笑道:“我当陛下的不善言辞是正直的化身,却不知胡编乱造对您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事。还请您再动用那根如簧巧舌,叫我听听更多不着边际的话,领教那口若悬河的本领,竟能将欺骗美其名为爱情与婚姻。”
哈迪斯的唇微微地翕动了下,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地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阿多尼斯竟从他那几乎是永远一成不变的表情里,读出了深深的委屈来。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气得神志不清了。
摆在身前的是一块被雨水打得潮湿的木柴,纵使胸中有着旺火,也是燃不起来的。阿多尼斯想再说些严厉的话,狠狠地剜这非但不知悔悟,还厚颜无耻地在他梦境里为自己添光的哈迪斯几下,不料刻薄的话自始至终只停留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幸好这理亏的罪魁祸首正神色黯淡地低着头,否则要是敏锐的目光窥破这份心软,心里绝对又要得意了。
思索片刻后,阿多尼斯依旧冷着脸,以不容商榷的口吻道:“您欺骗了我,又被我发觉。我若只是您的部下,被如何对待都甘之如饴,可您偏偏赋予了我一个不容轻侮的冥后身份,为了发泄这份被愚弄的怨忿,我可要开始惩罚您了。”
哈迪斯闻言微微抬眸,直直地看向他。
阿多尼斯不由得避开了那道火热的视线,径直道:“在我彻底消除愤怒,决定原谅您之前,请不要在我面前出现了。”
依他所见,这样的惩罚着实宽容得不足为道的,也好叫双方都冷静冷静,却不知对方是决计无法接受要他分离的惩治方式的。
哈迪斯低眉敛目,明智地没有在恋人的气头上直接反对,而是二话不说就将装死的儿子——尽管它现在已经不是颗深褐色的果实,而是个一头可爱卷发的白胖小孩——从体内迅速果断地剥了出来,趁它惊魂未定,阿多尼斯也被惊了一跳的时刻,淡定至极地往他身边粗鲁一扔,然后万分严肃地陈述:“他需要你。”
“啊哇哇哇!”
作为冥府最尊贵的夫妻的唯一子嗣,他却从未享受过这个尊荣的身份理应带来的待遇。先是狼狈地在毛毛刺刺的草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才眼冒金星地母神脚边坐稳,之后正式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那双胖乎乎的手,紧紧地捂住了初次接触强烈阳光的眼睛。
“你是?”
阿多尼斯茫然地喃喃着,下意识地垂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从未见过的,沾了一身草叶的白胖可爱的小婴孩看。
其实他的身份毋庸置疑,即便在样貌上看不出与自己有多少相似,倒是极像冥王,可那神格传来的熟悉气息就证明了亲缘,远比能一本正经地谎话连篇的哈迪斯要可信得多。
阿多尼斯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慌忙蹲下,既犹豫不定,又手足无措起来。
他……他该把正靠着自己胫骨休息的,这团温热的软绵绵给抱起来吗?
就像阿芙洛狄特对待厄洛斯那样?
不。
他比空有可爱外貌,却胡作非为的厄洛斯要讨喜得多。
果实还在发怔,在接受到父神危险而充满警告的一瞥后,尚未来得及感受初见天日的惊喜,就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脊背瞬间挺得笔直。知道这是自己表现的最佳时机,他毫不犹豫地紧紧搂住了原本挨着的母神的小腿,卖力地睁大了那双与他的无耻父神如出一辙的绿眼睛,似清晨那沾在山巅霜结上的一点金光般忽闪忽闪,巴巴地瞅着比记忆中的模样还要更漂亮的冥后瞧,奶声奶气地唤道:“母神大人!”
阿多尼斯只觉心都被软化成了一滩水,哪里移得开视线半分。
他再也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对方,犹如纯白柔软的花瓣保护着亮黄的花蕊,又如坚硬的外壳守护着雪白的椰肉。
这动作既笨拙又生疏,其实令他很不舒服,却完美地忍住了,还装出一副很舒服享受的模样,纯洁无辜地紧抓着阿多尼斯的前襟不放。
“他……”抱着他的阿多尼斯着实爱不释手,想着这段时间以来也对他不够关心,甚至连名字都未曾决定,不免有些愧疚,在吻了吻那嫩红的颊后,这份轻盈的满足与愉快轻而易举地填满了他的心,连那场不愉快的争吵都被挤了出去,暂且被完完全全地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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